一九七八年,我在鄰村的小學裏讀一年級。學校裏隻有一位女老師,她高挑的身材,兩根長長的大辮子直垂到腰際。最引人注目的當數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一閃一閃的,像在和你說話。
入學後不久,老師讓我們每人交一塊五毛錢的書費。我中午回家向母親要了錢,就連蹦加跳地向學校跑來。一進教室,就看到同學們正圍在老師身邊爭先恐後地交錢。我也不甘示弱,一邊往前擠一邊從褂子兜裏往外掏錢。誰知,放在兜裏的錢卻已不知去向。當時,我的感覺不亞於大禍臨頭。因為,作為一個過早失去父親的孩子,我深深地懂得這一塊五毛錢的份量,這是母親借了四、五家才勉強借到的呀。想到這裏,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雖然我年僅八歲,但已失去父親五年了。況且,我上麵有兩個念小學的哥哥,下麵有一個小我兩歲的妹妹,母親為了我們兄妹四人的生活已經操碎了心,我又丟了錢,母親該多麽傷心嗬……
“邢慶傑,你在想什麽?”老師的一聲詢問使我打了個哆嗦。我抬起頭,才發現所有的同學都在看著我,老師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也在注視著我。我又羞又愧,恨不得趕快找個地洞鑽進去。正當我無所適從的時候,老師輕聲說:“同學們,上課吧!”同學們都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使我從難堪的困境中解脫出來。當時,我以為老師早晚會問我書錢的事,就整日提心吊膽的。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問書錢的事。這使我稍稍安了心。不久後的一天早晨,當老師提著一捆新書走進教室的時候,我頓時又驚慌起來。我想:我沒有交錢,這書肯定沒有我的份了。誰知,老師拿起一本嶄新的課本,第一個喊的就是我的名字。我遲疑地站起來,淚水溢滿了雙眼……從此,我再也不敢正視老師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麵對她,我總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和愧疚感。
最令我刻骨銘心的是一九七八年冬季發生的那件事。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我頂著凜冽的西北風和打在臉上生疼的小雪雹,踩著凍得滑溜溜的路麵來到了學校。進教室之前,我著實猶豫了一陣。因為昨天放學的時候,老師囑咐我們今天每人帶一塊錢的煤費來,家裏沒錢的,就帶一筐炭坯(用炭沫、土和在一起製成)來。我家裏當然沒有炭坯,更沒有錢。昨天晚上母親借了五、六家也沒能借到一分錢。我隻得硬著頭皮來到了學校。我低著頭,貼著門框溜進教室。誰知,我剛進門,就聽到一個同學說:“老師,邢慶傑沒拿炭坯來。”這一聲,使同學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心一橫:幹脆不上這個學了,省得丟人現眼。就轉身跑出教室,跑進了狂嘯的風雪中。
刺骨的寒風穿透我單薄的棉衣直沁入肺腑,使我邊跑邊打著哆嗦。“邢——慶——傑——,站——住——”背後傳來老師焦急的喊聲。我回頭一看,老師正一步一滑地追了上來。我本想往家跑的,一見她追上來,就往村子西頭(我家在東頭)跑去。“快站住!危險——”老師的喊聲越來越近了。我情急之下,看到前麵有一座豬圈棚,就翻身跳了進去。這是一座母豬圈,養著一頭母豬和一窩小豬崽。我剛進去,護崽的母豬立即呲著牙向我逼過來!嚇得我尖叫著連連後退。這時,老師循著聲音找過來,見我危險,趕緊翻進豬圈棚。由於地麵打滑,她人一落地就滑倒在地上,額頭正磕在堅硬的水泥食槽子上。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手捂著傷處勉強站了起來,血立即湧滿了指頭縫。我嚇壞了,忘記了母豬的威脅,幾步跑到她跟前,抱著她的腿哭道:“老師,我不跑了……”她疼得臉上失去了血色,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後來我們都出了豬圈,她看了看沾在手上的血,輕聲說:“回學校吧,你的煤費我給你墊上了。”我心中一熱,聽話地向學校的方向走去。快到學校了,老師還沒有趕上來。我回頭一看,心頓時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哇”地一聲哭了。老師在距我很遠的風雪中,一隻手捂著受傷的額頭、另一隻手扶著膝蓋,正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她那天走路的艱難姿勢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並無數次在我的夢中隱現……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之間二十年過去了。不久前,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重新見到了我的這位小學老師。談及那次風雪中的事,她笑著說:“記得記得,是有這麽回事。”就陷入了沉思。過了片刻,她若有所思地說:“那一年,我十六歲。”我吃了一驚,那次風雪中的經曆又一幕幕湧上心頭,那樣的寒冷和疼痛、慈愛和寬容,竟是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嗎?那時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而她也隻是一個剛離父母懷抱的大孩子呀。回首往事,我百感交集,充滿愧疚地叫了一聲:“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