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識裏,鄉村永遠是一幅淡墨山水:從容而典雅、雋永而沉靜。
春天,杏花雨落下來,淅淅瀝瀝。燕子在雨中斜飛著,輕輕呢喃著。花兒綻開了,紅紅的、豔豔的,仿佛女孩子羞澀的臉頰,好看極了;被雨水衝過的青草,發出閃閃爍爍光,像嬰兒的眼睛,清新晶瑩得像一首小詩。雞們躲在草棚中,偎成一團鵝鴨在院中的水窪裏嬉戲,舞蹈著、歡唱著,喜事降臨一般。小雨是最深邃的語言,又如一支音樂,輕揚而美妙,滋潤著山川,滋潤著土地,也滋潤著老農的心。
夏日,雨後的天空是絕美的,高遠、深邃、且有點炫目。幾團白雲,潔白亮麗,讓人聯想到仙化的哲人,正做著超驗般玄思。陽光如同銀亮的瀑布,從天空往地上傾瀉,刺痛了人和騾馬的眼,炙傷了莊稼和花草的脈。母馬躲在馬棚裏,油光滑亮的小馬駒吮吸著母馬的奶;狗也不敢出門了,在大門下蜷伏著,伸著長長的紅舌頭,不停在抽動;原本綠得發黑的樹的葉子開始失去了精神,和樹上的鳥兒一起打起了盹。當然,也有不怕熱的農民,他們赤膊光膀地在陽光下勞作,古銅色的皮膚發著光,汗滴滾落下來,滋渥了腳下的土地。最高興的是孩子,他們三個一幫、五個一群地向小河跑,打打鬧鬧、歡歡笑笑,歡快得像一群自由的魚。
秋天,是一個色彩繽紛的季節。穀子黃了,高梁紅了,棉花白了,空氣裏流動著蘋果的清香、葡萄的甜味。一切都成熟了,就連野菜、小草,也在秋節裏鼓足了種子。蚱蜢肥了,蟈蟈臃腫得像一位貴婦;野兔有些跑不動了,它們常常成為農人的又一類收獲。中秋之後,成熟的莊稼,收割了,農民開始了新一輪播種。糞運到地裏,新翻的土地發出一種讓人踏實的氣味。平整過的麥畦,條條方方,平平展展,像錦緞、像麗紗,泛著白亮的光。過不了多久,小麥就欣欣然探出頭來,綠綠的,嫩嫩的,齊齊的,仿佛一首首七律,清新、盎然、詩性濃鬱,被月光吟哦著,被清風朗誦著。
冬天拋卻了繁縟瑣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身外之物,刪繁就簡,剩下的隻是山川大地原樸本真的風骨。這是農人一年中最清閑的季節,如果天氣好,老人們就聚集在南牆下,眯著眼曬太陽。幹爽、溫暖、熨貼,好日頭把老人們的心曬酥了。他們很少說話,神情很安詳,仿佛無眠無想,像冬日的河水,停止了奔流,隻存在於一種明徹的靜態裏。我以為,冬是季節的最高境界,靜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水靜猶明”,靜中有虛,靜裏至淡,人隻有在靜中方能達到一種禪境。
鄉村是一幅美麗的淡墨山水畫,我是畫中一株永遠的草或一棵莊稼。在鄉村,我受用了二十多個春花秋月;我的脈管裏,有著農民共同的屬性:善良、隱忍、平靜、宿命。現在,我雖然寄生於一座小城中,但依舊保留著農民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存方式,春天播種,秋天收獲。平凡而平凡,像一條小溪靜靜流過日月。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從容而典雅、雋永而沉靜。
我一次次回歸鄉村,隻為尋回我丟失的從容,尋回我湮滅的詩性。我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像一棵草、一株莊稼,站成一種真正優美的語言,訴說著我對鄉村雋永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