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琴像一朵風中的雲,向無垠的天邊飄去。
蘇秀伸手就是一掌。這一掌把狗剩打得兩眼直冒金星。
一盞馬燈掛在學校的一間教室裏,裏麵坐著十幾名青年婦女和年輕媳婦,有的納底子,有的奶小孩,有的談論著生活瑣事,滿屋裏亂哄哄的。
梅花站在講台上,一會兒敲敲桌子,一會兒指指黑板,一會兒求嬸嬸告奶奶,這裏說話的剛安靜下來,那裏孩子又哭了。梅花說:“大家不願聽課,就聽我唱歌吧!”
台下有人響應:“對,還是唱歌好,梅花的嗓子給蜜泡過的一樣。”
梅花就唱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啊,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那不落的太陽。”
底下又有人說:“梅花,唱得真好聽。你再唱個小調吧!”
梅花說:“叫我唱也可以,但是必須會認兩個字。”
大家說:“你教吧!”
梅花就教他們認“碌碡”兩個字,可教了半天,大家還是發不準音,都發成“錄毒”。蘇秀說:“那錄毒不就是石滾子嘛,幹嗎非得說半啞子話?”
梅花說:“這是普通話,就得這樣說。大家說不準,可以想想咱們吃飯喝稀粥,嘴沿著碗沿溜溜地喝,簡單地說就是溜粥。大家試試看,溜粥。對。就這麽讀。”
大家一會兒就學會了,說:“溜粥,粥溜完了,你就唱小調吧。”
梅花說:“好。我就唱個《勸五更》給大家聽。”
鼓打一更天糊黑,日子窮得難為煞個人。
丈夫要出門,為奴聽見訊,兩眼淚紛紛。
高堂老母八十多,三歲的頑童離不開身,趕多咱拉扯成人?
鼓打二更黑咕隆咚,夫妻二人在廂房中,
越拉越傷情,兩眼淚汪汪,懷抱小頑童。
高堂老母身病重,下沒有弟來上沒有兄,
裏裏外外要靠你照應。
為奴就是一塊鐵,能撚幾個釘?
鼓打三更半夜天,日子貧苦俺不嫌,情願受饑寒。
丈夫你身邊坐,聽俺訴訴冤:
飯到時辰隻管用,為奴的衣裳拆給你穿,
俺待你哪能不全?你不該撇了俺。
鼓打四更公雞叫,翻來覆去睡不著,為奴好心焦。
為奴才待睡,孩子又醒了。
孩子好像吃腸草,丈夫好比殺人刀。
哪能有這種命?不如死了好。
鼓打五更明了天,再把丈夫勸一番,
丈夫待要走,再等兩三天。
為奴原有好娘家,肩膀不齊不往返,哥嫂下眼看。
人窮立下誌,千萬莫賭錢,
為奴還有個迎春襖,八幅羅裙鑲著邊。
拿到當鋪換成錢,給你道上做盤纏。
丈夫聽了犯了難,叫聲賢妻你放心寬,
我情願死家中,也不過關山。
梅花淒苦悲涼的唱腔止住了孩子的哭聲,卻沒有止住女人的淚,她們一個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鞋上抹。
“梅花,梅花。”狗剩一邊喊,一邊竄進了教室,“梅花,不好了,趙詩文要和梅琴結婚了。”
梅花往外推狗剩:“別搗亂,走走走!”
“梅花,趙詩文不喜歡你了,這回你可以給我當老婆了吧!”梅花一聽,就舉起課本,用書砸狗剩的頭。狗剩嚇得趕緊跑了。
下了課,梅花就去找趙詩文,趙詩文不在家,就坐等趙詩文回來。這時,梅婷也來了。
“趙詩文,你給我出來,你好不害羞,你已經和我有了婚約,卻要和別人結婚。你沒羞沒臊,沒老沒少,竟和當姑的結婚。”梅婷坐在趙詩文家門裏,脫下一隻鞋,用力地打著地麵,又哭又鬧。她看到梅花坐在裏麵的鋪沿上,心裏的惱怒就轉移到了梅花身上,“你這個小婆娘來這裏幹什麽?趙詩文是我的人,誰也別想從我手裏抓去!”
梅花毫不示軟:“憑什麽說詩文哥是你的人?他根本就不喜歡你,你知道嗎?”
“他不愛我,卻和我睡覺。他跟你睡了沒有?你說,你說。”梅婷一步步向梅花逼近。
梅花聽梅婷竟說出這種話來,就說:“沒臉沒皮。勾引了人家,還有臉往外說?”
梅婷撲上來抓住梅花的衣服,又是撕又是打。詩文娘上前拉,卻怎麽也拉不開。這下就把趙邦國急壞了:“我的小祖宗,你們別鬧了!”
“都給我住手!”趙詩文大喊一聲,兩個女人立時鬆了手。“我告訴你們,你們兩個我誰都不愛,你倆都給我走,走得越遠越好!”
“趙詩文,我要把你送進監獄!”梅婷發瘋一樣跑了出去。
梅花低著頭慢慢走到趙詩文身邊:“詩文哥,你真的要和梅琴結婚?”
趙詩文點點頭。梅花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聽到趙詩文要和梅琴結婚的消息,梅廣慧氣衝衝地來到趙家,手把桌子拍得山響:“娘的,趙詩文,你說,你還是不是人?”
趙詩文不答言。趙邦國夫婦一個勁地賠不是。
“老趙,你們兩個今天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這婚是成還是散。成,咱什麽都好說;散,就別怪我梅廣慧無情無義。”
梅廣慧走了,詩文娘嚇得用手直抹胸口,趙邦國急得直轉圈。
“詩文,問題擺這兒了,你說,到底怎麽辦吧?”
“我主意已定,明天我就和梅琴領結婚證!”
“你滾!”
“砰”,趙邦國把茶壺摔在地上。
趙詩文離開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著走著,他的腳步放慢了,下意識地抬頭一瞭,已是梅琴的門口。梅琴屋裏的燈亮著。燈光很暗,幾分朦朧。明天,明天的事怎麽辦?趙詩文腦海中一片茫然。
不知不覺,趙詩文的腳步停在了梅琴的大門口。大門開著,趙詩文徑直走進院內。在梅琴門前,趙詩文幾次舉起手又放下,最終,他還是叩響了梅琴的門扉。
“吱”的一聲,門開了。趙詩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梅琴一絲不掛地站在自己麵前,長長的、黑黑的長發披在身後,美麗的胴體在燭光的映襯下發出迷人的光暈。她的胴體上,散發著玫瑰一樣的迷人氣息,這氣息幾乎讓他忘記了一切,進入了天堂一般的勝境。
梅琴抱住了他,接著是曠古絕世的長吻。
四周一片黑暗,隻有這愛的聖火孤寂地燃燒。
趙詩文頭有些暈,梅琴把趙詩文扶到自己的床上。
梅琴穿好衣服,悄悄走了出來,手撫著那株老梅樹,內心開始了激烈的鬥爭。她愛趙詩文,從心底愛著他,詩文要和自己結婚,這可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可是,如果這樣,豈不害苦了梅花?同時,也會影響詩文的前程。詩文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自己又怎能自私地拖累詩文呢?左思右想,最好的辦法,還是離開小梅莊。
梅琴悄悄回到屋裏,她在趙詩文身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趙詩文那清瘦而英俊的臉,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又一次把火熱的唇印在趙詩文的雙唇上。
詩文太累了,睡得香極了。
梅琴悄悄地關上門,深情地望了一眼她居住了二十幾年讓她愛恨交加的房間,道一聲真誠的祝福給房間裏深眠的人,然後走出大門,走進星月下的夜色裏。
這裏是我的家鄉,一個叫梅莊的地方。
這裏埋著我親人的骨血,埋著我的愛、我的憂傷。
我願化作一片雲,去那沒人知道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從天空飄落一陣琴聲,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回到了我的家鄉。
梅琴像一朵風中的雲,向無垠的天邊飄去。
第二天,太陽刺目的光把趙詩文喚醒。
呈現在趙詩文眼前的竟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的一切:綠地紅玫瑰的被子,被褥上散發著女孩子特有的香氣,鴛鴦戲水的枕頭上有幾分鹹鹹的潮濕。地上,放著一個浴盆,盆裏的玫瑰花蕊靜靜地漂浮在水麵上。
像夢遊的人猛然間清醒,趙詩文忽地坐起:“我,我到底怎麽了?”
他仔細地回想著昨天的事,才想起這是在梅琴家,自己正睡在梅琴的鋪上。他下了床,叫了幾聲“梅琴”,既不見蹤影,也聽不到回聲。他回到屋裏,看到桌上有一封信。信是梅琴寫的:“詩文:我走了。感謝你給我的關心和幫助。有昨夜的一吻,梅琴此生足矣。我走了,對於我、對於你、對於大家都是一種解脫。我沒有什麽可留給你的,這支鋼筆我已用過多年,你就留著用吧。還有,這些手套是我哥給我的,你送給梅花讓她織一件線衣吧。梅花是個好姑娘,你如果還能記住我一句話,那就是,用一生一世來愛她。祝你們幸福。梅琴。”
趙詩文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他跑出梅琴家,跑到大隊外,爬上高高的瑤玉山,向著蒼茫的遠方,大聲地呼喊:“梅琴——”
漸漸的,狗剩頭也不青了,蛋也不腫了,他的下身常常不由自主地膨脹起來。這時,他想起了呂鳳英,自言自語地說:“要是鳳英在就好了。”又一想,走了更好。自從呂鳳英那娘們戴上了梅花的玫瑰香包,那身上氣味就更難聞了,就好比香油炸大糞,說不清是香還是臭。因此,狗剩更想梅花,他想梅花身上那種美妙的味道。
這天晚上,狗剩竟破天荒地失了眠。呂鳳英、梅花、梅琴三個女人輪番上場,把個狗剩搞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梅婷說過,呂鳳英走了,追求梅花就不會後……後院失火了。現在趙詩文要和梅琴結婚,天上掉下饃饃,就是我狗剩的。明天,最好把梅琴和趙詩文一並送到局子裏,這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狗剩從夢中驚醒,他以為是張衛東找他去批鬥梅琴,立時爬起來。開門一看,竟然是隊長梅廣濟。
梅廣濟鷹樣的眼睛瞪得很大,讓狗剩很害怕。梅廣濟說:“你他娘的這個護坡員怎麽當的?地裏落下的地瓜都讓人挖走了。如果你占著茅坑不拉屎,這個護坡員你就別幹了!”
狗剩不想丟掉護坡員的工作,就向梅廣濟表示一定盡職盡責護好坡,保住每一塊社會主義的地瓜。
槍被沒收了,狗剩就把家裏的一棵小樹砍了,做了個木頭槍,又找了些破麻線,弄了些洋紅染成紅色,做成紅纓子,然後綁在槍頭下,每天忍著下身的腫痛去護坡。
其實,田裏的秋莊稼早已收畢,田野裏麥苗已經泛青,本沒有什麽可護。梅廣濟之所以讓狗剩去護坡,主要是為了讓他在村裏少惹事。
讓梅廣濟意想不到的是,狗剩還是惹了事。
初冬的雨要麽不下,下就下個纏纏綿綿,沒完沒了。雨雖說不大,還是把狗剩淋了個透心涼。幾個寒戰過後,接著就是幾個噴嚏,狗剩見前麵就是場屋,就鑽進屋裏躲雨。
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女人闖了進來,狗剩一看,是梅有福的老婆蘇秀。
蘇秀搖搖頭,頭上水星四下飛濺。蘇秀穿著一件夾襖,已被冷雨浸透,不時打一個寒戰。
蘇秀看狗剩在屋裏,就說:“狗剩,快去到麥垛上撕些麥秸,烤烤火。”
狗剩說:“麥秸是集體的,怎麽能隨便點?”
蘇秀說:“你他娘的死心眼啊?公家的就是自家的,不用白不用。”
“啊嚏!”狗剩又是一個噴嚏。一陣冷風吹來,狗剩凍得像犯了雞瘟,抖個不停。狗剩懷著不可遏止的對火的渴望,跑出去撕了一抱麥秸。
火冉冉升起,煙和溫暖一並在屋裏漫延。蘇秀說:“狗剩,把臉轉過去!不許回頭!”
狗剩轉過臉,蘇秀脫了上衣,搭在火上烤。狗剩終於沒有憋住自己,還是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看,狗剩的口水就流下來。好白的皮肉,好大的奶子!他再也顧不了許多,猛地就把光著身子烤衣服的蘇秀抱在了床上。
蘇秀伸手就是一掌。這一掌把狗剩打得兩眼直冒金星。
李玉芬肚子裏的孩子眼看就要分娩了,可還是吃不下飯,總想吃酸東西。梅廣濟就到公社去買些好醋和山楂什麽的給李玉芬吃。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雨,就到場屋裏避雨。
狗剩眼瞪著蘇秀,正遲疑不決,梅廣濟闖了進來。
“狗剩啊,你他娘的是什麽護坡員,你躲在屋裏護啥啊?”
借著坡下驢,狗剩說:“我這就走!”說完,拿起紅纓槍,很體麵地跑出場屋,冒著雨到田野裏巡邏去了。
狗剩一走,梅廣濟說:“蘇秀,你現在是婦女隊長了,這回該滿意了吧!”
蘇秀說:“梅隊長,這樣我們就兩訖了!”
梅廣濟心想,兩訖了?沒那麽便宜!我梅廣濟栽在你們手上,那是我梅廣濟中了你們兩口子的圈套。今天,你和狗剩孤男寡女在一起赤身裸體,一定沒幹什麽好事。今天叫老子抓住了,我要和你說個清楚。
人啊,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過高地估計自己。梅廣濟就犯了這樣一個錯誤。常言道捉奸捉雙,拿賊拿贓,你把狗剩放走了,兩個人的事,誰能說得清楚?
梅廣濟質問蘇秀:“你和狗剩幹啥了?”
蘇秀神情平靜:“沒幹啥。”
梅廣濟冷冷一笑說:“沒幹啥?你看看,你看看,連衣服都沒扣齊呢!事實俱在,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麽好說的?你罵李玉芬是破鞋,我看你才是地地道道的破鞋!今天,你讓我抓了個現形,明天,我就遊你的街!”
事已到此,蘇秀隻得豁出去了,站起身來,指著梅廣濟說:“梅廣濟,你別占了便宜再賣乖!我告訴你,你說我破鞋,我就說你流氓。一男一女單獨在場屋裏幹不出什麽好事來,這可是你說的。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對我圖謀不軌,想強奸我。”她把衣扣猛地撕下一個,伸到梅廣濟麵前,“這就是罪證,鐵證如山,你能抵賴了嗎?走,現在咱就去公社,找楊主任說個清楚。”
蘇秀的殺手鐧、回馬槍,一下子就把梅廣濟挑下了馬!梅廣濟無計可施,隻好軟下來,向蘇秀賠禮:“侄媳婦,剛才我是給你鬧著玩的,你千萬別當真。”
“哢啦啦……”一聲巨響從空中炸裂,讓梅廣濟和蘇秀都打了一下寒戰。
梅廣濟好生奇怪:“都冬天了,打的哪門子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