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四十八章

　　郭蘭見張衛東回來了，就雙手抱緊了張衛東。兩個人一邊哭一邊親，多日的相思化作激情，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呂鳳英更加奇怪了：“狗剩，你哪來的半個爹？”

　　梅廣元一聽大油袖在捉弄他，就用力地撓，把大油袖身上的皮撓下了一塊。

　　狗剩沒有從老婆那裏弄到錢，心裏很是不暢快。他想起了老嶽父，心想，那老東西放著錢也沒用。

　　他就徑直來到大油袖家。門關著，他先從門縫裏往裏瞅瞅，他看到大油袖正給呂瑞清揉肩呢。狗剩咳了一聲，就推門進去。

　　大油袖見是狗剩，就問：“狗剩，有事啊？”

　　“有事。”

　　“啥事啊？該不是請老丈人回家吃飯吧？”大油袖用嘲諷口氣問狗剩。

　　“我想找老丈人要那一半。”

　　大油袖聽迷糊了，說；“什麽那一半？”

　　狗剩說：“常言道，一個女婿半個兒，他有一塊就得給我五毛。他是我半個爹，我是他半個兒。就為這個，他的錢得給我一半！”

　　呂瑞清說：“過來，我給你！”

　　狗剩走過去，呂瑞清聽著狗剩到了近前，拿起拄棍就是一棍子。這一下打在狗剩的腿上，疼得他嗷嗷直叫：“你不給錢也就罷了，幹嗎打我？”狗剩有點納悶。

　　呂瑞清說：“養不教，父之過。你要是我親兒，我要打兩棍，女婿一半，挨一棍。”

　　狗剩說：“打也打了，你得給我錢啊！”

　　呂瑞清從兜裏掏出一疊錢來，抽出一半，遞給狗剩。狗剩接過來，說：“你再打我一棍。”

　　這一回輪到呂瑞清納悶了：“幹嗎再打一棍？”

　　狗剩說：“打兩棍我就是你的親兒了，那一半錢也是我的了。”

　　狗剩沒有直接去梅廣濟家，而是拿著錢來到穀城集上，走到朝天鍋前要了一碗綠豆丸子湯，又買了四個大火燒，吃了個肚兒圓。他付了錢，一邊搓著鼓起來的肚子，一邊打著飽嗝走，心想：他娘的，有錢就是比沒錢好。但他立時覺得這種思想太危險：“有了錢，不就是地主、富農、資本家了嗎？真要那樣，不就有人來革自己的命了嗎？”

　　一個手掌落到他的肩上，狗剩回頭一看，是張衛東：“張衛東，你跑哪兒去了？不革命了？”

　　張衛東把狗剩拉到一邊，小聲地問：“公安局去人沒有？”

　　狗剩說：“沒有啊！”

　　張衛東一聽，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那我爹……我爹沒死？”

　　狗剩本想說：“你爹好好的。”但又猛地想起自己挨刮子的事來，心想，你爹死了才好呢。就說，“你爹啊，恐怕骨頭都爛了。”

　　張衛東一聽又害了怕，說：“狗剩，你借我點錢。”說著就往狗剩包裏掏。

　　狗剩急了，說：“這是孝敬我幹娘的錢，不能給你。”

　　兩個人爭將起來。狗剩一看錢要不保，就大叫一聲“抓賊”，張衛東嚇得拔腿就跑。

　　那年月，群眾對於小偷罪犯可謂是同仇敵愾。如果有人喊抓小偷，無論手裏忙什麽工作，都會立即停下來，加入到對小偷的圍追堵截上來。一旦抓到，小偷就免不了吃一頓飽揍。張衛東沒跑出三步遠，就被趕集的群眾抓個正著，接著就是一頓急風暴雨般的拳打腳踢，把個張衛東打得哭爹叫娘，最後隻好來個了老牛大憋氣——裝死。

　　兩個身強力壯的青年架起張衛東的胳膊像拖死豬似的拖到了公社。

　　盧特派員是認識張衛東的，問這是怎麽回事，張衛東把事情原委一一說了。盧特派員一聽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著張衛東說：“衛東啊，衛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爹隻是頭上撞了個包，一點問題都沒有。楊主任對你的工作很滿意，正準備吸納你為鄉革委會委員，你這一跑，差一點把大好機會給跑丟了。”

　　張衛東一聽，心情立馬雲開霧散了。他十分慶幸這頓揍，不然，革委會成員這隻煮熟的鴨子就飛了。

　　為了保險起見，張衛東去見楊主任。楊主任一見張衛東就伸出他那雙大手：“衛東啊！好樣的，你這條鯰魚啊終於把一潭死水給攪活了。公社已準備下文，讓你進班子。”

　　“楊主任，我一定好好工作，決不辜負您的培養！”

　　“哎，是黨的培養。好好幹，前途無量，無量啊！”

　　狗剩又一次來到梅廣濟家。梅廣濟正一個人喝悶酒，見狗剩過來，變得比以前熱情多了：“來，狗剩，陪我喝一盅。”

　　太陽從西邊出來啊？狗剩以為聽錯了，站在門口沒有動，梅廣濟說：“怕什麽，來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酒不喝會後悔。”

　　狗剩走到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問：“幹娘呢？”然後從衣兜裏掏出錢來，放在桌上，“這是十二塊五。您數數。”

　　梅廣濟拿著筷子的手擺擺，非常義氣地說：“看個坡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你願幹就幹，幹嗎還送錢給我，你這不是讓我受賄嗎？”

　　狗剩聽梅廣濟這麽說，就又把錢拿回來，重新掖回兜裏，說：“多謝梅隊長，還是梅隊長講階級感情。”

　　梅廣濟和狗剩兩個階級兄弟平生第一次坐到一個桌上，你一杯我一盞地喝酒，一會兒就把狗剩喝得醉眼蒙嚨了。又一盅下肚，狗剩就趴在了桌子上。

　　張衛東高高興興回到家，先到爹屋裏。張二禿子一聽是張衛東，拉過被子就蒙上了頭。

　　高英心疼老伴，但更心疼兒子，見兒子回來，心情就好了，又聽說兒子當了公社一級的官，更是喜出望外，說：“你這委員，比梅廣慧的官大多了吧！”

　　張衛東點點頭。

　　“快給郭蘭報個喜去！”高英催促著兒子。

　　郭蘭好幾天不見張衛東，仿佛天塌下來一樣，見張衛東回來了，就雙手抱緊了張衛東。兩個人一邊哭一邊親，多日的相思化作激情，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高英見兩人連門都沒關，就悄悄地把門掩上了。

　　張衛東叫著郭蘭到郭子順家來報喜。

　　郭子順是一臉的不高興。他用煙袋鍋敲著桌子說：我說，衛東你是人啊，還是魔鬼啊？什麽事缺德你就幹什麽事！

　　張衛東不答言。於蓮也數說張衛東的不是：“衛東，舉頭三尺有神靈，作孽會遭報應的。以後，無論幹什麽事，都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郭子順又接過話茬說：“常言道，老子終日鳧水，兒子成了溺鬼；老子偷瓜盜果，兒子殺人放火。現在，郭蘭也懷了孩子，怎麽著也得給孩子樹個榜樣吧！”

　　郭蘭見張衛東臉紅一陣白一陣，心裏就有些不忍了：“爹，衛東知道錯了，您就少說兩句吧！”

　　郭子順不理睬郭蘭，繼續說：“大油袖因為你幾乎成了瘋子，你爹因為你差一點搭上了老命，這個教訓可太慘重了。今後，無論幹什麽事，先把手捂在心上，問一問該不該，對得住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凡是虧良心的事，堅決不能辦。你那個什麽委員，我看不當也罷，你今天革了人家的命，明天就有人要你的命！”

　　“走革命之道是我的選擇！”張衛東猛地站起身來，奪門而去。

　　狗剩一到家，就吐了一地，弄得整個房間酒氣熏天。

　　“你喝酒了？”呂鳳英十分生氣。

　　狗剩十分自豪地說：“喝、喝了，是和、和隊長一起喝的。那家夥把、把護坡的活給了我，還、還沒要我的錢。我把、把這些錢，給你，你給、給我兒子留著，好、好給兒子娶媳婦。”一邊說，一邊渾身上下摸錢，結果一分也沒有。

　　呂鳳英好生奇怪，說：“說什麽胡話？你狗剩能有錢？你哪來的錢？”

　　狗剩說：“是、是我那半個、個爹給的。”

　　呂鳳英更加奇怪了：“狗剩，你哪來的半個爹？”

　　“就是、是我的老丈人，你的爹，呂、呂瑞清。”

　　呂鳳英一聽，火就上來了：“你跟我爹要錢？你說他是半個爹？你這沒良心的！”說著就把飯籃裏剛要來的半碗麵條向著狗剩說話的地方潑去，麵條正好潑在狗剩的臉上。

　　狗剩把臉上的麵條一根根吸到嘴裏。狗剩繼續在身上摸，把所有的兜都翻了，就是沒有錢。狗剩也好生奇怪：“怎、怎麽沒有了……”一個“呢”字還沒吐出，呂鳳英的四弦琴就砸了過去。

　　大油袖來給梅廣元送席子，梅廣元說：“你和那瞎老頭合鋪了吧？”

　　“算你猜對了。我現在算是體會到了，就是有個瞎子也比一個人守空房好。”

　　“那是，起碼有個人能給撓癢癢。”

　　一說癢癢不要緊，大油袖渾身癢了起來。她說：“廣元，給我撓撓。”

　　梅廣元一指那株拴牛的楊樹：“那不是有樹嗎？靠上蹭蹭就行了。”

　　大油袖就走過去，背靠著樹來來回回地蹭了起來，邊蹭邊說：“真他娘的舒服。”

　　梅廣元說：“趕上那事舒服嗎？”

　　大油袖說：“我們這把年紀啊，還什麽這是那事的。當年啊老娘是尿尿吱吱響，現在呢，不行了，一尿就順著P股淌。不像你們年輕人，快刀子熱水的，那才叫個爽。”

　　“人過四十天過午，也不行了。當年尿尿滋過路，現在尿尿滋棉褲了。”梅廣元把草撈到篩子裏，草上的水就嘩嘩地流回缸裏。他突然想起生男孩秘方的事來，說，“嬸，你把生男孩的秘方告訴我吧？”

　　大油袖覺得身上還是癢，就說：“先給我撓癢癢。”

　　“好吧！”梅廣元就把手伸到大油袖的後背上，一下一下地撓。

　　大油袖說：“這秘方啊，我是很少傳人的。對於你，我也不瞞了。你啊，到了臘月初八，晚上十二點，光著P股到院子裏圍著磨道正跑三圈倒跑三圈然後，鑽進被窩就幹，保證你生個胖兒子。”

　　梅廣元一聽大油袖在捉弄他，就用力地撓，把大油袖身上的皮撓下了一塊，疼得大油袖咧著嘴罵：“你他娘的是周扒皮啊？”

　　薛蓉包了一些水餃給大油袖送過去，算是賀喜，路上遇到張衛東。張衛東問：“嬸，幹嗎去啊？”

　　薛蓉說：“你油袖奶奶和呂老先生合鋪了，我過去看看。”

　　張衛東正愁找不到階級鬥爭新動向，一聽薛蓉說大油袖和呂瑞清合了鋪，這不是地主婆子拉貧下中農下水嗎？他像注了針興奮劑，挨郭子順數說的那點不快一掃而光。他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就又一次想到了狗剩，雖說因為他自己挨了一頓揍，但為了革命大計，他還是把狗剩看成自己不可或缺的戰友、同誌。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直奔狗剩家。

　　張衛東和狗剩又把梅莊大隊的棒子隊組織了起來，雄赳赳、氣昂昂地開到大油袖家。“把這個瞎子和地主婆給我綁起來。”張衛東一聲令下，兩位年邁的老人就被拴在一條繩子上。張衛東似乎覺得僅僅把人拴起來太簡單、太沒創意了，就找來剪子，給他們每人推了個陰陽頭。

　　伴隨著叮叮當當的鑼鼓，他們把大油袖和呂瑞清押到大槐樹下，進行公開審判。

　　“大油袖，你什麽成分？”

　　“中農。”

　　“你想混進革命群眾隊伍，給我掌嘴。”

　　狗剩上去左右開弓就是兩巴掌。

　　“你是怎麽把呂瑞清拉到一個被窩裏去的？”

　　大油袖不再說話。

　　“大油袖對無產階級革命懷恨在心。把她的嘴給我撬開。”

　　狗剩把一根耙釘用力插進大油袖的嘴裏：“說！”

　　大油袖猛地把一口血水啐在狗剩的臉上。

　　狗剩用手捋一把血水：“娘的，想對抗無產階級專政，我就你嚐嚐革命的鐵拳。”他把拳頭掄圓了，直朝大油袖頭上砸下來。

　　一隻有力的大手架住了狗剩的拳頭，狗剩一看，來人正是張衛東的爹張二禿子。“你、你想幹什麽？”

　　張二禿子頭上裹著紗布，眼瞪得像銅鈴一樣，兩眼冒著火光，一手攥著狗剩的手脖子，一手提著菜刀，對著張衛東喊：“張衛東，你個狗雜種，你把人給我放了，如果不放，我就死在你麵前。”

　　張衛東知道爹的脾氣，平時好好好是是是，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要是發起火來，他什麽事都做得出。“解開！”張衛東無奈地下令。

　　梅尚德聽說大油袖挨了打，就叫梅琴把家裏喂的老母雞殺了，燉爛了給大油袖送去。

　　梅琴來到大油袖家，見大油袖嘴角依然流血，她的心也像被錐子刺了一下。她放下雞，抱住大油袖：“嬸子，又受苦了。”

　　大油袖抬起手，梳理著梅琴的頭發：“你爹還好嗎？”

　　梅琴點點頭：“好，他很掛念你，擔心你挺不住。”

　　“請你爹放心。我這把老骨頭硬著呢。我啊，還想和瑞清多活幾年，等著黃河清的那天呢！”

　　呂鳳英聽說狗剩抓了爹，還狠狠地打了大油袖，五髒六腑都給火燒化了。狗剩剛一進門，四弦琴就砸在了狗剩頭上。狗剩抱著頭就往外跑，出門不遠，就看到梅琴從大油袖家出來，狗剩立時警覺起來。

　　等梅琴走到跟前，狗剩攔住了梅琴的去路，質問道：“你和大油袖是不是搞反革命串聯？”

　　梅琴不理他，徑直走自己的路。狗剩搶到梅琴前麵：“把你兜裏的反革命證據拿出來！”

　　梅琴把上衣兜一翻：“你看看，有嗎？”

　　狗剩說：“你準是藏到了褲腰裏了，我摸摸。”上去就要摸。

　　梅琴一巴掌打在狗剩的臉上。

　　狗剩十分惱怒：“娘的，反了天了，你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天下！我告訴你，這是我們貧下中農的天下，不是你地主羔子的。你的主子早跑到台灣去了！今天，你打了我，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為。我今天非把你打倒不可。”說著上來就把梅琴撂倒在地上，騎在她身上就打。

　　梅琴奮力掙紮著抽出一條腿，猛力往狗剩襠裏踹了一腳，狗剩一下倒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叫了起來。

　　梅廣元遛牛過來，看到狗剩痛苦地倒在地上，問狗剩：“你這是怎麽了？”

　　狗剩捂著襠說：“我叫人給廢了。”

　　梅廣元說：“誰廢的你？”

　　狗剩說：“是梅琴那地主羔子。”

　　梅廣元用手中的樹枝點著狗剩的頭皮說：“是你他娘的起歹心了吧？”

　　狗剩說：“是她和大油袖搞反革命串聯，想聯手對抗無產階級專政，被我抓了個現形。”

　　梅廣元說：“你真是狗托生的。”

　　狗剩感到下身疼得更加厲害起來，就問梅廣元：“叔，我蛋子疼得厲害，你說，我會不會真的廢了？”

　　梅廣元說：“你看我這牛，也是剛廢了。你就跟著這牛一起遛遛，遛個三天兩日的就好了。”

　　狗剩咬著牙爬起來，一手拽著牛的尾巴，一手捂著下身慢慢地跟著走。

　　梅廣元擔心狗剩真的廢了，就對狗剩說：“你還是找王大夫檢查一下，開點藥吃。”

　　王維生用鑷子夾住狗剩的身下之物，看看兩腿之間，紅腫得很厲害，就對狗剩說：“我給你摸點紫藥水。回家後，要用熱鹽水捂。捂上十天半月的也許就好了。”

　　狗剩回到家，開始點火燒水，一邊燒，一邊捂著下身哎喲哎喲地叫。

　　呂鳳英本來不想再理狗剩，想想狗剩再孬也是自己丈夫啊，不僅又心疼起狗剩來：“剩，我打疼你了吧？”

　　狗剩說：“不是你打的，我叫梅琴那狗地主崽子踢了一腳，蛋腫得褲子裏都裝不下了。”

　　這句話讓呂鳳英剛剛平息的火像一下掀開的蒸籠，“騰”一下又起來了。但這一次呂鳳英極力克製住自己，換了一種親昵的口氣：“狗剩，你過來讓我摸摸。”

　　狗剩就走過去，讓呂鳳英摸。呂鳳英先摸到狗剩的頭，然後巴掌閃電般就落在狗剩的臉上，立時，狗剩的半邊臉變得又紅又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