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四十一章

　　狗剩說：“這是梅尚德藏在椅子下麵的‘變天賬’！”

　　旋風撞開了張大嘴的房門，裹挾著一片枯萎的桐葉在屋裏上下飛旋，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張大嘴那張已僵硬得黃蠟一樣的臉上。

　　狗剩沒有借到刮子，反而挨了張二禿兩耳刮子，雖說有點惱火，但把肥皂塞到了張二禿子的嘴裏，也算出了一口氣。

　　他回到家，用水把豬洗了洗，就開膛破肚，把腸子扔掉，又用水衝了一下，就把一頭全毛豬放進了鍋裏。

　　他點火煮肉，可燒著燒著，沒有柴火了。他抱一些玉米秸來，可是玉米秸根本不幹，玉米葉一燎，玉米稈不起火光生煙，把個狗剩嗆得直咳嗽。

　　狗剩走到堂屋裏，把坐在太師椅上的呂瑞清拉起來，把椅子提了出去。

　　呂鳳英聽到動靜，眨了眨她那白白的小眼，問：“狗剩，你幹嗎呢？”

　　狗剩說：“這椅子是分的梅尚德那老地主的浮財，我把它劈了，燉肉給你吃。”

　　呂鳳英一聽就急了：“你劈了椅子，怎麽坐啊？”

　　狗剩說：“腚又不是金子做的，哪個地方不可以坐？”

　　呂鳳英想上去攔他，還沒走過來，椅子就叫狗剩劈了個粉身碎骨。

　　呂瑞清想罵，沒罵出來；呂鳳英想攔，沒有攔住。父女倆都氣得鼓鼓的，一個個喘著粗氣，可狗剩卻驚喜得叫了起來：“娘的，這狗地主把變天賬藏在椅子裏了！梅尚德，這回你可是掉在甕裏的王八，跑不了啦！”

　　狗剩柴也不劈了，肉也不煮了，把“變天賬”往懷裏一揣，直向人民公社奔去。

　　好比一枝鮮花，有了陽光雨露就會開得分外豔麗，梅琴的心情因為哥哥有了消息、爹的病也好了許多而變得格外高興，她的創作也似乎找到了一種新“感覺”。在院子裏，梅琴拿著自己的新《八大員》譜曲邊走邊唱。

　　趙詩文進門來，見梅琴投入地哼唱著，就在門口靜靜地聽。

　　我是一隊的飼養員，隊裏的牲口我來管，按時定量來喂牛，牛兒腚大腰又圓。

　　我是二隊的造肥員，隊裏的糞肥我來管，勤攪勤拌勤拉運，糞多糧豐堆成山。

　　我是三隊的保管員，隊裏的財產我來管，一針一線都不丟，錢櫃賬簿鎖得嚴。

　　我是四隊的記工員，隊裏的工分我來管，分分都是社員汗，出工多少記得全。這是趙詩文第一次聽梅琴哼唱曲子，雖說沒有放開唱，他已感覺到梅琴美妙的嗓音，圓潤如珍珠、清澈如溪流、歡快如行雲。如果說梅花是黃鸝、百靈，那麽梅琴就是天鵝、鴻鵠。等梅琴哼唱完畢，趙詩文激動地鼓起了掌：“好。真是太好了！”

　　梅琴看到趙詩文來了，像一塊石頭猛然投入平靜的水麵，歡快的漣漪立時在她的心頭和臉上蕩漾開來，那種少有的歡快和興奮讓梅琴恨不得用一個擁抱把自己的快樂和感激傳遞給趙詩文。她還是克製住了自己：“詩文，你怎麽來了？”

　　“琴姑，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能有什麽好消息？”梅琴半信半疑。

　　趙詩文說：“大隊請你當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副隊長。”

　　梅琴一聽，高興地跳了起來，說：“真的？”

　　趙詩文說：“騙你是小狗。”

　　像農民招了工，像幹部升了官，像商人發了財，一個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副隊長讓梅琴特別高興。這意味著，梅琴從此可以參加到集體中，成為大家中一員。這不僅是得到了一項工作，更是一種政治待遇。有了這種待遇，就意味著梅琴有資格抬起頭來看人了。這怎能不讓梅琴由衷地高興？

　　不僅如此，每次看到趙詩文，梅琴心中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她不敢深想，也不敢細想。然而，她卻需要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黑夜裏的光芒，沙漠中的水分，生命裏的鹽分，是一時也不可或缺的。憑著這種感覺，她就不會孤獨，就不會害怕，就不會絕望。

　　“什麽事啊？這麽高興？”這時，梅花走了進來。

　　趙詩文說：“梅花，你怎麽來了？”

　　梅花說：“我怎麽不能來？我來分享分享你們的快樂！”

　　趙詩文說：“我是在分享你倆的快樂！”

　　梅花把眉一挑：“我倆？”

　　趙詩文說：“對啊！大隊批準讓你當大隊文藝宣傳隊的隊長，讓梅琴當副隊長。”

　　梅花說：“真的？”

　　趙詩文說：“真的！”梅花和梅琴手臂搭著手臂，跳了起來。

　　大油袖從張二禿子家喝完喜酒回家，看到呂瑞清父女出門，就走上前問：“呂先生，天都快黑了，還上哪兒去啊？”

　　呂瑞清說：“天高地闊，何處不能容身啊？”

　　“要走，明天再走，天快黑了，何必這麽匆忙？”

　　“天明、天暗對瞎子來說還不是一回事？”呂瑞清說得很平淡。

　　大油袖還是從呂瑞清的臉上看出了問題，就問呂鳳英：“鳳英，出啥事了？”

　　呂鳳英說：“爹在生狗剩的氣。我們爺倆一天都沒吃上飯。”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吃飯那怎麽了得？”大油袖上前扶呂瑞清，“要走，也得先吃了飯再走。走，上我家去！”

　　狗剩來到公社，看到一排瓦房有二十多個門，他不知道該進哪個門，就在院裏走來走去。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眼看太陽就落山了，還不見有人出來，正在為難之際，一扇門開了，從裏邊走出了張衛東。

　　張衛東看到狗剩，就問：“狗剩，你幹嗎來了？”

　　狗剩挨了他爹兩巴掌，本不想理他，但又想讓他引薦自己，所以又把仰到天上去的臉低了下來。他反問道：“你不在家娶老婆，怎麽到公社來了？”

　　張衛東臉上透出新得寵的自豪：“公社楊主任找我有事商量。你來幹嗎？”

　　狗剩遲疑了一下，說：“你能不能給楊主任說我找他有重要情況匯報？”

　　張衛東上下打量了一下狗剩：“楊主任忙得很，他不會見你。有什麽事，和我說一樣。”

　　狗剩尋思了一會，說：“你現在雖說不是書記了，但還是共青團員，這事可以給你透點風。告訴你，我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

　　水大才能泡倒牆。要在以往，張衛東不會和狗剩說這麽多話，但現在，是最需要幫手的時候，說不定這狗剩就能派上用場。他把手搭在狗剩的肩上，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快說說看，什麽階級鬥爭新動向？”

　　狗剩說：“我見了楊主任再說。”

　　張衛東見狗剩不肯說：“不說算了，你自己去找楊主任吧。不過你要是說錯了話，保管你吃不了兜著走。”

　　狗剩沒見過大世麵，聽張衛東這麽一說，心裏也確實有些害怕，就從懷裏掏出“變天賬”說：“這是梅尚德藏在椅子下麵的‘變天賬’！”

　　張衛東接過來一看，是梅尚德購置蘇長旺土地的地契，就說：“狗剩，楊主任特別看重我，他讓我幹幾件漂亮事。咱倆聯合起來，搞一個，對，搞一個統一戰線，咱倆一塊幹。幹好了，我就在楊主任麵前保你弄個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幹幹。”

　　狗見不得骨頭貓見不得魚，權對中國人來說比什麽都重要。狗剩一聽將來能弄個大隊副主任幹，立時來了情緒，說：“你說怎麽幹吧？”

　　張衛東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了一番。

　　狗剩把“變天賬”給了張衛東，說：“我狗剩聽你的，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咱決不含糊！”

　　張衛東一拍狗剩的肩：“好，讓我們團結起來，肩並肩地戰鬥！”

　　梅廣元去找驢，來到大隊邊，對著玉帶河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小毛驢立時向他飛奔而來，把頭往梅廣元身上來回蹭。梅廣元撫摸著它的頭和脖子，說：“咱們回去吧！”小毛驢就跟在梅廣元的身後，乖乖得像個孩子。

　　回到牛棚，梅廣元把毛驢拴在院子裏一個高高的木樁上，然後一個個把牲口牽出來。太陽很暖和，梅廣元拿起刷子給牲口一一刷身子。梅廣元給“妹子”的女兒多刷了好幾遍。他用手撫摸著小牛的脊梁，紅紅的細毛光潤膩滑，梅廣元也像刷過身子的牛，心裏舒服極了。

　　大油袖就來了，老遠就喊：“廣元，我想向你借件東西，你給不給？”

　　梅廣元扭過頭看了大油袖一眼：“我有什麽好借的？”

　　大油袖說：“把你的牛皮給我用用。”

　　梅廣元感到奇怪，問：“你借牛皮幹什麽？”

　　大油袖說：“借不借吧？”

　　梅廣元很堅定地說：“借命有一條，借皮沒有。”

　　大油袖說：“你要是借，我就告訴你生兒子的秘方。”

　　梅廣元不信大油袖會有什麽生兒秘方：“糊弄誰啊？你要是有生兒子的秘方，你咋一個也沒生出來？”

　　大油袖說：“我老頭子沒死之前，沒這個秘方；老頭子死了，才討到了秘方。你說，我有秘方有什麽用？對你就不同了，兩套家夥一件不少，再用上我的秘方，保管你生兒子。你要是把牛皮借給我，我就告訴你。你說，借不借吧？”

　　“不借。”

　　大油袖不理解了：“廣元，是牛皮重要，還是兒子重要？”

　　梅廣元說：“都重要。”

　　大油袖說：“你留著牛皮裹屍啊？”

　　梅廣元說：“還真讓你說對了。”

　　大油袖一看沒辦法，就要去揭梅廣元床上的席子，梅廣元抱住大油袖不讓揭。大油袖把手伸進梅廣元的襠裏搦了一把，痛得梅廣元彎下腰直叫喊：“大油袖，你個老娘們，你想把我廢了不成，我還得用它生兒子呢！”

　　“你不是不想要兒子了嗎？還要那東西幹什麽用？”大油袖趁梅廣元痛得直不起身子，卷起席子就往外走。

　　大油袖回到家，在屋正中搭了個鋪，對呂瑞清說：“老先生就睡炕上，我和鳳英打地鋪睡。咱就這個條件，您就擔待些。”

　　呂瑞清很是感動，說：“太麻煩你了，大妹子。你的恩德，我呂瑞清來世再報。”

　　狗剩回到大隊裏，見兩隻狗在拉秧子，自己的下身也有些勃動，就想回到家也和呂鳳英拉一回。可到家一看，呂鳳英爺倆全不見了。他以為這是階級鬥爭更加複雜化的表現，就扛著槍去找呂鳳英。可他圍著莊子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他就把氣全撒在了那兩隻交配的狗身上。他用槍托猛擊公狗的腚，公狗尖叫一聲想跑，可就是跑不動，就拚命地對著狗剩齜牙。

　　打完了狗，又罵雞，但身子下麵的物件還是硬硬的，他開始在大街上喊呂鳳英的名字：“呂鳳英，你這個瞎娘們哪兒去了？快回來！快回來！”

　　喊過一遍，他就不喊了。他想起了梅婷說過的話，心想：“瞎娘們走了，我不就解放了嗎？我可以大膽地向梅花求婚了。”於是，他就沿街四處尋找梅花的蹤影。

　　張大嘴從梅廣濟家拿了瓶酒，一口氣就灌進了肚子裏。要在往常，一斤酒張大嘴還能撐一氣，但好幾天沒有吃東西的張大嘴空腹吞下一斤酒，被風一吹，就醉倒在了街上。

　　但張大嘴並沒有爛醉如泥，他的大腦還處於半清醒狀態。他的大腦變成了一個舞台，由李玉芬和薛蓉輪番上場。薛蓉，一幅菩薩像；一李玉芬，活生生一個女妖。

　　李玉芬張牙舞爪地撲過來，要吃他的肉，嚇得張大嘴抖作一團。多虧薛蓉從天上降臨，用手一指，李玉芬就化成一隻小白兔，蹦蹦躂躂地就跑了。

　　薛蓉把張大嘴抱在懷裏，張大嘴變成了一個嬰兒，用力吮吸著薛蓉的奶水。一會兒，他又變成了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薛蓉成了一位青春少女。他緊緊抱住薛蓉，一側身，把她壓在身子底下。

　　張大嘴一側身就摔倒在地上。

　　梅花和趙詩文從梅琴家出來分手後就往家走，路上看到張大嘴倒在地上，她把張大嘴扶起來，送他回家。

　　“叔，你腿有傷，不要亂走；也不能喝那麽多酒，會傷身的。”她一邊走，一邊勸慰張大嘴。張大嘴一會兒感到和自己說話的是梅花，一會兒又成了薛蓉，嘴動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到了家，梅花把張大嘴扶到炕上，讓他躺好：“叔，你躺著，中午我給你送飯來。我走了！”

　　梅花一個“走”字像一盆涼水潑在張大嘴頭上，大腦立時清醒了不少。他像一根受到重壓的彈簧，猛地從炕上彈起，一下子抱住了梅花。

　　“叔，你這是幹啥？”梅花用力掙紮。

　　“梅花，求求你，叔這一輩子沒有嚐過女人的滋味，是叔不行；現在，叔行了，叔的女人又沒了。原諒叔，可憐可憐叔，給我一次機會吧！”張大嘴死力地抱住梅花，淚流滿麵，“你滿足了叔，我來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梅花，求你了。”

　　梅花慌了，拚命地掙紮，但最終抗不過張大嘴，還是被張大嘴壓在了身子底下。梅花見勢不好，就大喊：“救命啊！”

　　狗剩矯健得像張大嘴的大黑，一個健步從門外躥進來，一記老拳打在張大嘴頭上，張大嘴像根麵條似的倒在了地上。

　　驚魂未定的梅花一下子抱住了狗剩的脖子。

　　梅婷飛跑著來到大隊革委會，進門就喊：“詩文，快點，快點！”

　　趙詩文從團支部出來，看到慌裏慌張的梅婷：“梅婷，怎麽了？”

　　梅婷也不說話，拉起趙詩文就往街上跑。跑過一個路口，梅婷往前一指：“看！”

　　趙詩文一下子驚呆了：狗剩把一隻手臂搭在梅花的肩上，鼻子幾乎伸到了梅花的耳邊。梅花頭發亂得像一堆草，低著頭，邊走邊擦淚。

　　“狗剩，你把梅花怎麽了？”梅婷大喝一聲。狗剩趕緊從梅花身旁閃開。

　　梅花聽到梅婷一喝，抬起頭來，看到趙詩文站在前麵，就一下跑了過去，抱住了趙詩文的腰。

　　隨後的日子裏，全大隊人都在罵張大嘴無恥。張大嘴躺在家裏的炕上，耳朵自然不會聽到，但他的心仿佛長出了耳朵，人們的責罵聲聽得一清二楚。雖然，還有人時不時給他送些飯來，但他一口都吃不下。這天下午，他抓起那把屠刀，把自己的下身割了下來，塞進嘴裏吞了下去。

　　一片白邊的黑雲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一隻灰鵲鳥站在樹枝上連尾巴都不撅一撅。天地一片沉寂。突然，一股風平地刮起。這股風來得奇、走得邪。它順街刮，刮到張大嘴家，就進了張大嘴的院子。院子裏有株梧桐樹，梧桐樹上大大的桐葉一陣驚悚。旋風撞開了張大嘴的房門，裹挾著一片枯萎的桐葉在屋裏上下飛旋，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張大嘴那張已僵硬得黃蠟一樣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