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三十九章

　　郭子順說：“各神擱在各廟裏，我們也就省心了。”

　　張二禿子說：你不是要刮子嗎？刮子給你了，快滾！

　　趙詩文伏在梅廣慧耳邊耳語了幾句。梅廣慧的臉便像夜來香一樣開了。

　　狗剩天天想著去“泡”梅花。每到晚上，狗剩第一個來記工，最後一個走。梅花為了教夜校，每晚帶著梅朵學記工。每次記工的時候，梅朵都半蹲在梅花的右邊，狗剩就半蹲在梅花的左邊。

　　狗剩也不說話，卻一個勁地吸鼻子。他感到梅花身上有一種與梅琴不同的香味，那是一種帶著玫瑰花香的女孩氣息，或者說是一種透著女孩氣息的玫瑰花香。這種氣息比梅琴身上的氣息更令狗剩血脈責張，讓每一個細胞都裂變。每當嗅到這種氣息的時候，他都想把梅花緊緊摟進懷裏，抱在床上，一口口把梅花吞進肚子裏。他又用最大的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要說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下不了手，就是有機會下手也不能下。他知道自己不是梅廣濟，人家睡李玉芬屬於通奸，自己要把梅花辦了，那就要坐牢房。

　　他牢牢記住了梅婷的話：“女人是需要感動的。”等感動了梅花，再把瞎娘們踢開，就可以和梅花名正言順地做夫妻了。

　　狗剩從家裏出來，坐在碾盤上，望著西邊的太陽：“娘的，怎麽還不黑天啊！”他恨不能一下子把太陽摁到山裏去。

　　太陽似乎被釘子釘在了天上，就是不往下落。這時，狗剩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忽然想起被他一鍁拍死的豬，殺豬煮肉，給梅花送一塊去，讓她“感動感動”。

　　張衛東和郭蘭回來了，他們先各人回到各人的家。

　　於蓮見到女兒就抱著女兒落淚，女兒也是涕淚如雨。

　　郭子順見娘倆哭個沒完，就罵道：“哭什麽哭，我還沒死呢！”

　　郭蘭立即停止了哭聲。於蓮看看女兒，理了理女兒的長發，說：“你瘦了。這些日子怎麽過的？”

　　郭蘭說：“我們住在濟南張衛東的老姨家。開始他們對我們還好，但後來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們吃的是國庫糧，供應量有限，憑空多了兩張嘴，他們就有些受不了了。”

　　於蓮說：“這也難怪，回來了就好了。抓緊叫張家下帖傳柬，訂婚結婚一次過去，往後就好好過日子。”

　　梅尚德為張衛東和郭蘭選擇了陽曆、陰曆都是雙日子的黃道吉日，張二禿子就派一個近門張衛華到郭家下柬。

　　張衛東的堂弟張衛華把一個紅包袱放在郭子順麵前，郭子順打開包袱，裏麵有一對耳環，一副紮腿腳帶和一塊印染藍花布。藍布下是一方形拜匣，裏麵是紅色的四折柬。折子的第一折寫著“姻眷太福”，內右上題“永結秦晉之好”，中寫“天作之合”，左下寫“乾坤定矣”。按風俗女方父母要備文房四寶、服裝鞋帽和同式柬帖一份，給男方押柬。

　　郭子順不想花這份錢，當著張衛華的麵就罵張二禿子：“那牛頭馬麵怎麽沒把他那些老封建一下都拔掉。”

　　郭蘭明白郭子順心疼錢，就趕緊從褲兜裏拿出十元錢給郭子順：“爹，你去買東西，我找尚德爺爺來寫柬。”

　　因梅尚德身上無力，梅琴跟著郭蘭來了。她也用紅紙做了個四折帖，第一折寫上“借得冰音仰答紅章”，第二折寫上郭蘭的生辰八字，第三折寫郭子順夫婦的姓名及年月日，然後放進男方帶來的拜匣裏，把柬和文房四寶、服裝鞋帽包在包袱裏，交給張衛華。張衛華說：“我大爺說，按您二老的意思，訂親、結婚二合一，明天就設宴待客，迎娶新娘。”

　　“回帖出手，閨女嫁走。”於蓮對郭蘭的出嫁似乎有些舍不得。

　　郭子順說：“帖還沒寫，閨女早就飛了。”

　　郭蘭說：“還不都怨你，為了錢，你讓我嫁給那個瘸子。”

　　郭子順也覺得過去自己做得不對，說：“你就別提那不開的壺了。叫你娘給你盤盤頭，鉸鉸臉。出嫁了，各神擱在各廟裏，我們也就省心了。”

　　於蓮精心給女兒盤了一個漂亮的朝天髻，又拿來一根青線，穿進扣眼裏，她將兩個線頭係在一塊，然後把扣向懷裏轉幾圈，隨著一拉一拽，扣子飛旋起來，兩股線一開一合，郭蘭臉上淡淡的茸毛就全鉸了下來。沒有粉，於蓮就用麵粉在郭蘭臉上撲一撲，說：“我的女兒就是好看。”

　　狗剩回家殺豬，但不知怎麽把豬毛去掉。他先是用剪刀一根一根地剪，剪了半天，才剪了一小片，看上去像一個斑禿，兩個手指被剪子磨得又紅又腫。狗剩放到嘴上哈一哈：娘的，老子什麽時候下過這種力、受過這種罪，再鉸下去，手指非斷了不可。他想用火燒的辦法，於是就弄了柴火，點著，提著小豬燒。一不小心，他把自己的褂子袖子燒著了，火燒到他的手臂，疼得他像豬一樣叫了起來。

　　“狗剩，怎麽了？”呂鳳英問。

　　“沒事，被火燒了一下。”

　　“你在做飯嗎？”

　　“我在燒豬毛。”

　　“豬毛得用開水燙，然後用刮子刮。”

　　“我沒有刮子。”

　　“我聽說張大嘴和張二禿子家都有，你去借來用。”

　　狗剩想，這瞎老婆成天在家，怎麽什麽事都知道？

　　狗剩到張大嘴家借刮子。一進屋，狗剩就叫：“幹爹，把你刮毛的刮子給我用用。”

　　張大嘴躺在炕上，正內急得要命，一個人想下炕就是動不了，這時聽到狗剩來了，別提多高興了，說：“兒啊，你來得正好，快扶我上茅房。”

　　狗剩一聽叫自己扶張大嘴上茅房，就有些不高興：“我是來向你借刮子的，不是來扶你上茅房的。”

　　張大嘴罵道：“你咋一點孝心都沒有？我現在斷了一條腿，不能動，你就不能幫我一下忙？算我求你了。”

　　狗剩見張大嘴說出一個“求”字，立刻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仿佛一切都掉了個：“張大嘴，以前我喊你爹，現在輪到你喊我爹了。”

　　張大嘴本想罵他個狗血噴頭，但現在再不上茅房就真的要瀉在炕上了，就叫道：“爹——”

　　狗剩也甜甜地答應了一聲，說：“兒啊，求爹什麽事啊？”

　　張大嘴憋得咧著嘴：“爹，我的親爹，你快扶著我上茅房吧！”

　　狗剩這才背起張大嘴往茅房走，張大嘴用手使勁捂著腚，就怕一下子躥了出來。

　　到了茅房，張大嘴說：“爹，我要大便，你行行好，先蹲下，我趴在你身上。”

　　狗剩蹲在前麵，張大嘴就拽著狗剩蹲在後麵。過了一會兒，狗剩說：“你他娘的快點，快把老子熏死了。”

　　張大嘴說：“我沒坷垃擦腚。”

　　狗剩說：“我去給你找。”說著就要起身。

　　張大嘴用力拽住他：“你一走，我不掉進茅坑裏去了嗎？”他見狗剩上衣有個兜，就一下子把狗剩的兜布撕了下來。

　　狗剩說：“你怎麽撕我的兜布？”

　　張大嘴把帶屎的兜布往他麵前一遞：“還給你！”

　　狗剩說：“你留著自己用吧！”

　　狗剩又把張大嘴背到炕上，問：“刮子呢？”

　　這會兒張大嘴舒服多了，覺得剛才叫了狗剩這種人好幾聲爹，自己像是把珍珠摻進黃豆裏賣虧大發了，就想再找回來。他對狗剩說：“你叫我聲爹，我就告訴你。”

　　狗剩想，我叫，那是我自願的；你叫我叫我就叫，我才不叫呢！他對張大嘴說：“你在炕上挺屍吧，你不告訴我，我自己找。”可他找了半天，就是沒有找到。

　　張大嘴說：“還是叫聲爹吧！”

　　狗剩沒有辦法，就叫了一聲爹。張大嘴說：“兒啊，我告訴你，我那套刮子在張二禿子家，你去拿吧！”

　　狗剩白忙活了半天，並且還搭了一塊兜布，後悔沒先去張二禿子家借。臨走，他看到盆架上有半塊肥皂，就順手拿走了。

　　狗剩來到張二禿子家，看到張家是人來人往，忙前忙後。他問正在幫忙人說：“忙啥裏？”

　　“衛東哥明天要結婚了。”

　　“他們不是私奔了嗎？”狗剩這話正好讓從屋裏走出來的張二禿子聽到，張二禿子滿臉怒氣地罵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狗剩看到張二禿子，想起借刮子的事，就說：“二禿子大爺，有刮子嗎？給我用用。”

　　張二禿子把手一伸說：“有。”啪，狗剩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狗剩臉上留下了五個紅紅的指印，說：“你幹嗎打我？”

　　張二禿子說：“你不是要刮子嗎？刮子給你了，快滾！”

　　狗剩覺得吃了虧，突然把那塊從張大嘴家拿走的肥皂塞到張二禿子嘴裏。張二禿子把肥皂從嘴裏摳出來，接著就是一陣子猛嘔。

　　高英從屋裏出來，說：“你兒媳婦還沒害口呢，你怎麽倒害起口來了？”

　　盧特派員被梅廣濟“搡”了一句，心裏很不舒服，氣鼓鼓地在田裏到處亂走。當他來到沒被砍倒的玉米地時，就感到有些奇怪。一般人家都砍了玉米種上了麥子，為什麽就這一片“個別”呢？他走進玉米地，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郭子順正挎著籃子摘菜呢！

　　“梅廣慧、趙詩文聯合起來欺騙我。你欺騙我不要緊，你是在欺騙組織。梅廣慧啊梅廣慧，你陽奉陰違，說一套做一套。我扳不倒你，我誓不為人。”盧特派員暗暗發誓。

　　他到了宿舍就收拾行李，大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味道。梅廣慧心裏開始擔憂起來，他悄悄對趙詩文說：“詩文，你說盧特派員要到楊主任那裏告我們怎麽辦？”

　　趙詩文伏在梅廣慧耳邊耳語了幾句。梅廣慧的臉便像夜來香一樣開了。

　　梅廣慧走到盧特派員跟前又是賠禮又是說好話，盧特派員板著臉就是不理他那個茬，梅廣慧怕拖不住他，就把盧特派員最看重的筆記本偷偷藏了起來，盧特派員急得是抓耳撓腮，這裏翻翻、那裏搜搜，把個屋子弄了個底朝天就是沒有找到，氣得他坐在地上扳著膝蓋生悶氣。梅廣慧感到時間差不多了，就把筆記本悄悄放到一張報紙底下，不聲不響地走了。

　　盧特派員看到梅廣慧不說一句話，推著他的自行車就走了，這無疑是給自己的最大難看。“娘的，今天，你叫我難看；明天，就輪到你作難。”他爬起來，重新尋找筆記本，一掀桌上的報紙，筆記本就在下麵。他迅速地翻動了一下，一頁不少，這才放心地揣到兜裏。

　　盧特派員背著鋪蓋就往公社走，一邊走，一邊考慮如何在楊主任麵前告發梅廣慧。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還沒到公社，就聽到公社院裏鑼鼓喧天。他想，又是哪個大隊階級鬥爭傳捷報吧？

　　一進門，沒想到楊主任就迎了上來：“盧特派員，你的工作很出色，很有成效，這不，梅主任敲鑼打鼓給你送喜報來了。我代表公社革委會，謝謝你！”

　　盧特派員喜出望外，肚子裏的那團火氣也就煙消雲散了。他激動地說：“這是與楊主任和公社革委會的大力支持分不開的。當然，梅主任在全社大隊革委會主任中確實是出類拔萃的，不愧是老革命、老幹部。通過我們的通力合作，梅莊大隊的階級鬥爭不斷推向高潮，並取得了階段性成果。”他走到梅廣慧跟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謝謝梅主任這些日子對我工作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