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上去把梅琴的碗奪過來扔了,說:“你個地主羔子還憶什麽苦?”
張大嘴正想說自己真的不中用,可不知怎的,他感到一股熱流在腹內滾動,下身突然堅挺起來。
梅琴感傷地說:“我像沉溺於茫茫大海之中,我自己是難以自救的。隻有一個人能救我。”
梅廣濟沒有借到二隊的那頭高頭大馬,隻好用自己隊裏的那頭小毛驢去接李玉芬。一大早他就抄起掃帚把毛驢掃了又掃。塵土伴著驢毛在院子裏飛舞,毛驢舒服地發出一陣長鳴。有根驢毛鑽進了梅廣濟的鼻孔,鼻腔裏直發癢,頭一搖,一連打了好幾個鼻嚏。他把毛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到四個蹄子還不太幹淨,就端來溫水,用自己洗臉用的毛巾一遍遍地擦,看到毛驢全身一塵不染,才牽起毛驢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又牽著毛驢回來了,他把毛驢拴到樹上,到屋裏取出當年國梁娘給國梁做下的結婚用的紅被子,鋪在了驢背上。
李玉芬下身是一條藍褲子,上身是一件紅夾襖,嘴唇紅紅的,像是用紅紙塗過了。梅廣濟牽著驢走在前麵,逢人便介紹這是我老婆。大家心裏話,在一個大隊裏生活了一二十年了,誰不認得誰啊,還用得著介紹啊!但誰也沒有說,隻是一個勁地道喜。人家道喜,梅廣濟就說:“同喜,同喜!”
圍著大隊走了三圈,梅廣濟仿佛意猶未盡,便又走一圈。
這時,郭子順牽著高頭大馬回來了,馬上坐著他的老婆於蓮。於蓮的胯下也鋪著紅緞麵的被子,下身是一條藍褲子,上身是一件藍褂子。色彩上總體不如李玉芬豔,但她胯下的馬頭上卻多了一朵大紅花。四人走了對麵,於蓮那種清水芙蓉、居高臨下的氣質,讓李玉芬感到相形見絀,李玉芬兩腿用力一夾毛驢,說:“回去!”
郭子順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搖晃著手中的馬韁繩,唱起了梅花調:
當今天子坐金鑾,如同舜日如堯天。
人民享盡無疆福,大家同樂太平年。
皇上聖明天下和,平頭百姓樂陶然。
吾等生在太平世,財源廣進不得閑。
回到家,郭子順把老婆從馬上抱下來,一直抱到炕上,把門一關就和老婆親熱起來。
左鄰右舍聽說於蓮坐著高頭大馬回來了,都來看熱鬧。結果,大家發現院裏隻有一匹馱著被子的棗紅馬。
狗剩捅開窗戶紙一瞅,捂著嘴笑了。
蘇秀問:“怎麽回事?”
狗剩說:“拉秧子哩。”
梅廣慧和盧特派員召集全體黨員幹部商議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事,屋裏一片煙霧,大夥誰也不說話。盧特派員說:“割資本主義尾巴,是一件極其重要的政治任務,它關係到走什麽道路的大是大非問題,我剛才講的一二三工程,就是從根本上限製了資本主義的發展。我們都是黨員幹部,立場一定要明確。”
梅廣慧見沒人發言,就對張二禿子說:“二哥,你談談自己的看法。”
張二禿子耍了個滑頭:“我這個人沒什麽見地,還是聽聽大家的意見再說吧。”
梅廣濟是個急脾氣,把手裏的煙扔到地上,說:“我說兩句。盧特派員的一二三工程是不是社會主義的分界線?一分自留地、兩隻豬、三隻雞是社會主義,多了就是資本主義。我想問一問,要是生兩個孩子,他就是社會主義的後代,要是三個四個就是資本主義孝子賢孫了?那就得把老三老四拉出去槍斃了?”
盧特派員一聽,就把臉一沉,把桌子一拍說:“梅廣濟,你什麽態度?你還是共產黨員嗎?”
梅廣濟毫無懼色:“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的,如果說社會主義的草人也能吃,好了,盧特派員,明天你就到我家,我給你準備最鮮嫩的草。”
大夥見隊長這樣說,也都開了腔,有的甚至大笑出這主意的人是龜孫,不是吃糧食長大的。
盧特派員聽了,臉立時像剛出鍋的蟹子,但又像啞巴吃黃連,無言以對。他好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感到有點渴,拿起缸子就喝,結果裏麵一滴水也沒有,一生氣把缸子當的一聲暾在桌子上。
梅廣慧見局麵有些僵,就說:“要不大家先回去,廣泛征求一下社員的意見,過後再討論。散會!”
過了好一會兒,梅廣慧見盧特派員的情緒穩定了,就說:“盧特派員,階級鬥爭是綱,但抓綱有很多方法。比如說召開憶苦思甜大會,吃憶苦思甜飯,都是很好的形式。通過這些形式,讓大家想想過去,看看現在。用切身體會感受還是社會主義好。”
開始,盧特派員背著臉,不理梅廣慧。聽梅廣慧這麽一講,他覺得也很有道理,就說:“我看也行,這事你就具體安排吧!”
全大隊的人都集中到大槐樹底下,等著吃憶苦思甜飯。憶苦飯有地瓜麵窩頭,有用野菜和豆餅渣煮成的菜豆腐,還有一鍋當鏡子照的稀粥。
梅琴也來吃憶苦思甜飯,狗剩上去把梅琴的碗奪過來扔了,說:“你個地主羔子還憶什麽苦?”梅琴流著淚走了。
大油袖也來吃憶苦思甜飯,狗剩又上來要奪大油袖的碗。大油袖說:“我是中農,我娘家是貧農,為什麽不讓我吃?”
狗剩說:“你男人是地主。”
大油袖從懷裏掏出一把剪刀,對著狗剩說:“你要是敢奪我的碗,我就把你那東西剪下來喂狗。”狗剩下意識地捂住下身,惹得大夥哈哈大笑起來。
梅廣慧向四周看了看,沒見張大嘴,就問身邊的趙詩文:“張大嘴怎麽沒來吃憶苦思甜飯?”
趙詩文說:“張大嘴摔斷了腿,在炕上躺著呢。”
梅廣慧擔憂地說:“那還不把他餓死?”
趙詩文說:“我讓團員輪流著給他做飯。”
梅花用大黑碗盛了一碗稀粥,又領了三個窩頭,準備給張大嘴送去。這時薛蓉走過來,對梅花說:“給我,我去送。”
梅花說:“娘,我去吧!”
薛蓉說:“我去看看他!”
薛蓉覺得自己不該讓梅廣濟迅速作決斷,感到張大嘴丟了老婆、摔傷了腿自己有推不開的責任,她帶著一種負罪的感覺來到張大嘴家。一進門,薛蓉就聽到張大嘴在叫苦連天,趕緊跑進屋,看到張大嘴用手揉肚子,問張大嘴:“大嘴,你怎麽啦?”
張大嘴說:“肚子疼。”
見張大嘴肚子疼,薛蓉就說:“我給你揉揉吧!”
左三圈、右三圈,薛蓉一遍一遍地給張大嘴揉。她感到張大嘴的肚子是一塊夾生麵,又風幹了一層堅硬的皮,一塊軟,一塊硬。薛蓉左手揉,右手捏,張大嘴肚子漸漸軟和起來,也就漸漸不叫了。
“還疼嗎?”
“見輕。”張大嘴臉色好看了許多。
“可能受了涼。用手再捂一捂就沒事了。”薛蓉把手放在嘴上哈了一口熱氣,又用力搓搓手,然後把手捂在張大嘴的肚臍眼上。
仿佛一股電流從薛蓉的手上,通過張大嘴的肚臍眼進入他的五髒六腑,直達神經末梢,他立時像裏裏外外在清水裏淘洗過一番,全身通泰。
望著薛蓉那平和、俊俏的臉龐,默默地感受著薛蓉一個中年婦女的特有的溫柔,張大嘴眼裏不覺流出淚來,深有感慨地說:“李玉芬那頭母老虎,如果有大妹子一半就好了。”
薛蓉說:“大嘴,你給大妹子說,你兩個到底為什麽過不到一塊去?”
張大嘴嘴一咧哭著說:“她罵我是騾子,說我不中用。”
薛蓉說:“你到底中用不中用?”
張大嘴正想說自己真的不中用,可不知怎的,他感到一股熱流在腹內滾動,下身突然堅挺起來。一種從沒有過的欲望像颶風一樣不期而至,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下子抓住了薛蓉的手。
趙詩文端著自己的一份憶苦思甜飯,來到梅琴家。梅琴正在院裏落淚,見趙詩文來,就進屋拿手巾擦淚痕。趙詩文把飯端到梅尚德的床前,梅尚德趕緊用力起身。梅琴過來扶起父親,接過稀粥和窩頭,說:“爹,您吃點吧!”
梅尚德像一株即將幹枯的老梅樹,流光了生命的汁液,憔悴的枝幹一用力就會斷成兩截。看到趙詩文,梅尚德感激地說:“趙書記,您的大恩大德,老朽隻好來世再報了。”
看到梅尚德這般清瘦,聽到梅尚德這麽客氣,趙詩文心裏很不是滋味,說:“論輩分,我得叫您爺爺,我是您的孫子。爺爺,您叫就我詩文好了。”
梅尚德說:“好、好,就叫詩文,就叫詩文。我說,詩文呢,你看我這樣子,估計也沒多長時間的活頭了,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您有什麽話,就盡管說。”趙詩文用一手扶住梅尚德的脊梁。
梅尚德說:“梅琴這孩子性格孤僻,你還得多開導著她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是咱這個成分很難讓她找個合適如意的,你見多識廣,給梅琴上上心。”
梅琴有些不好意思說:“爹,您說什麽呢?”
梅尚德說:“有些話,也隻有給詩文說說,也隻有詩文能理解你心裏的委屈。”
趙詩文說:“您敬請放心,梅琴姑會找到如意人的。”
梅琴慘白的臉頰上泛出了一絲紅潤。
趙詩文要走,梅琴跟了出來,趙詩文收住腳,問:“這幾天寫作情況怎麽樣?”
梅琴自責地說:“我這個人真是太笨了,就是找不到感覺,總也擺不脫個人情調。”
趙詩文:“拿來我看看。”
梅琴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一遝詩篇,遞給趙詩文。趙詩文看了梅琴昨晚寫的小詞,說:“其實,這些詩詞我很愛讀,很能打動人,但又覺得不合時代。我讓你寫跟時代的詩,主要是讓你擺脫目前的心境。”
梅琴感傷地說:“我像沉溺於茫茫大海之中,我自己是難以自救的。也許,也許隻有一個人能救我。”說到這裏,止住了,梅琴的目光直盯著地麵。
“誰?”
“你!”梅琴低聲吐出了一個字,臉上的紅潤化成了兩片霞光。
趙詩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神經也像被彈了一下:我!他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個“救”字,無疑把自己的命運和梅琴緊緊地拴在了一起,在政治鬥爭的旋渦裏,自己也許救不了梅琴,還可能把自己也搭了進去。如果和梅琴徹底脫清幹係,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豈不就此凋零?這也許是自己最不願看到的。
他伸出手,輕撫一下梅琴的胳膊:“姑,你放心,我會盡力幫你的。”
趙詩文走出很遠,回頭看了一眼,梅琴還站在門口望著自己。他感到梅琴是暮靄中的一朵彩雲,是白雪下的一枝寒梅,更像是秋風中的一隻寒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