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三十六章

　　梅廣濟被這笑聲感染了，隨著旋轉，他的血像波濤洶湧，亂石崩雲。他疾步把李玉芬放在床上，像一隻猛虎撲向一隻綿羊。

　　孤寂像是海水中的水母張開巨大的觸須，密密麻麻、嚴嚴實實地罩住梅琴的心。

　　薛蓉背著梅豔一路直奔穀城於蓮的娘家。

　　推開於蓮娘家的大門，見於蓮正在喂那兩隻小豬，小豬爭搶著吃食發出很大的響聲。於蓮用一根枝條敲敲一隻小豬的頭：“郭子順啊郭子順，你隻顧自己不顧人。”

　　薛蓉說：“於蓮大姐，罵誰呢？”

　　於蓮見薛蓉來了，高興地迎上去，拉住薛蓉的手：“蓉妹子，你咋來了？”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有啥重要的事，還勞妹妹大駕？”

　　“我是向你討人情來了。你賞我個麵子，我還是好姐妹，不給我麵子，我就不認你這個姐姐了。”

　　薛蓉說明來意，於蓮臉一下拉了下來：“蓉妹子，你說還能和那個過下去嗎？他眼裏除了錢就啥也沒有了。我跟他這麽多年，一寸布都沒給我買過。他把錢藏得鬼都找不到。一次，女兒郭蘭要吃爆米花，我偷偷地從他兜裏拿了一毛錢，被他知道了，打了我個鼻青臉腫。你說，像這種天底下難找的人，我能跟他過下去嗎？”

　　薛蓉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同吃一鍋飯，黑夜同枕一個長枕頭。過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何必當真生氣。”

　　於蓮說：“也不是我不通情理，是這個人太不會辦事。你說，他郭子順想讓我回去，本該親自上門給我爹娘賠禮道歉。可他到好，隻放進兩隻小豬就算完事了，自己連個麵都不露。他的話就那麽金貴啊？再說了，你說我能這麽灰不溜丟地回去嗎？”

　　薛蓉說：“隻要姐姐給我麵子，我也把麵子給足你。明天，我叫你老頭牽著高頭大馬把你接回去，保證比出嫁的時候還風光。天也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你先拾掇拾掇，明天等老郭來接你吧！”

　　趙詩文把張大嘴背到牛棚，梅廣元正給牛添夜料，見張大嘴腿斷了，就問怎麽回事。

　　張大嘴說，他看到樹上有沒摘淨的柿子，就爬上去摘，結果掉了下來把腿摔斷了。

　　梅廣元先用手在張大嘴腿上摸了一遍，然後找出一個馬口勒子，叫張大嘴咬住，說忍著點。他猛力一拉，又一推，張大嘴頭上立時冒出汗來，口水也從兩個嘴角嘩嘩地流了下來。

　　梅廣元又找來一個木棍，用鍘刀一劈兩半，找繩找了半天，卻沒有找到。梅廣元對張大嘴說：“把腰帶解下來！”

　　張大嘴抽出布腰帶遞給梅廣元，梅廣元三下五除二給張大嘴綁上。梅廣元找來幾根地瓜秧，遞給張大嘴：“把腰紮上！回家躺上三個月就沒事了。”

　　張大嘴吐出馬口勒子，接著就張開大嘴哭了：“三個月，腿疼不死我，也得餓死我。”

　　梅廣元說：“李玉芬不給你做飯？”

　　張大嘴說：“我們離了。從今天起，那老娘們就是梅廣濟的老婆了。廣元，我求你了，用根繩子把我勒死吧！”張大嘴哭得是涕流滿麵、撕心裂肺。梅廣元、趙詩文心裏酸酸的，而梅花早已是淚雨滂沱了。

　　趙詩文勸張大嘴：“叔，你也別傷心了，還是治傷要緊。你做不了飯，侍候你的事就交給我們團支部吧！我先把你送回家。廣元叔，我先用一下驢，把大嘴叔馱回去。”

　　梅廣濟想借二隊的高頭大馬來，讓李玉芬風風光光地在大隊裏走兩圈，可沒想到馬下午就叫郭子順借走了。梅廣濟趕緊去找郭子順。

　　郭子順已睡了覺，聽到隊長叫門，就趕緊披衣開門，問：“梅隊長，您有什麽事？”

　　梅廣濟說：“我想用用二隊的馬。”

　　郭子順吭哧了半天沒有說話。

　　梅廣濟急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跟將豬一樣，吭哧個啥？”

　　平時，郭子順不敢白隊長的臉，可明天要接於蓮，這事無論如何不能鬆口了。他鼓足了勇氣，說：“您是隊長，按說馬應該讓給你用。可……可是，我那死娘們說不用高頭大馬接就不回來，您看這事？”

　　梅廣濟被郭子順白了臉，但大隊向來講究先來後到，也就不好再說什麽，隻好垂頭喪氣地牽著本生產隊的小毛驢回到家裏。

　　李玉芬對此並不在意，她要的是實在的愛情，是天倫之樂，就勸梅廣濟說：“隻要你真心對我好，我就知足了。”

　　一看李玉芬這麽大度，被郭子順白了臉的那點不高興也就跑掉了。他一下子把李玉芬抱了起來，轉了幾個圈。一種幸福感從李玉芬的心底湧起，她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又脆又亮，似春風吹過竹林，似珍珠落入玉盤。梅廣濟被這笑聲感染了，隨著旋轉，他的血像波濤洶湧，亂石崩雲。他疾步把李玉芬放在床上，像一隻猛虎撲向一隻綿羊。讀了一遍。其一日：“一根穀穗長又長，巨手一扔過長江。四輛汽車並排走，火車上去不晃蕩。”

　　這是什麽詩，這不是吹牛皮嗎？她看得出來，現在“浪漫主義”詩歌大行其道，什麽“撕塊白雲擦擦汗”，什麽“對著太陽點支煙”，她隻好從這些詩中尋找自己的感覺，但攪盡了腦汁，也沒有做出來。

　　她把筆一摔說：“詩文，你可難為死我了。”

　　梅琴接著又把筆揀了起來，心想，人家詩文在有意幫助自己，自己怎能辜負人家的苦心呢？

　　月亮升起來了，樹上的鳥兒仿佛受了驚動，叫了一兩聲。梅琴走出屋，來到月光下，一陣清涼的風吹過，她瑟縮了一下，心想，今夜如果有一個聽自己傾訴心腸的人那該多好啊！

　　孤寂像是海水中的水母張開巨大的觸須，密密麻麻、嚴嚴實實地罩住梅琴的心。

　　玫瑰並蒂鳥語傷，

　　小院月如霜。

　　秋風吹動女兒衣，

　　愁思斷人腸。

　　花易謝，

　　夢難長，

　　前景茫。

　　遙問情郎，

　　今宵何處？

　　夜色正涼。

　　吟罷，又長歎一聲：唉！怎麽又回到淒淒哀哀的調子上去了？梅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梅婷是梅廣慧家的嬌女，從小就沒有受過多少罪，體態自然比其他人家的女孩子豐盈，臉色比其他人家的女孩子紅潤。如果說梅花是野生的矢車菊、梅琴是山間的幽蘭，那麽梅婷就是陽光下燦爛的向日葵。然而，梅婷做事卻沒那麽陽光，她仿佛是吃剩飯長大的人，一肚子的餿主意。

　　她父親推薦趙詩文做大隊裏的團支部書記，讓父親發展趙詩文入黨，並非真正關心趙詩文的進步，她要借助趙詩文“知恩圖報”的心理，一步步把趙詩文拉到自己身邊。她以女性的敏銳捕捉到趙詩文和梅花的關係，心裏像打翻了醋壇子。她想，要讓趙詩文離開梅花，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別人先“占有”梅花。

　　她在全大隊挑選“獵手”，在本子上開列了一大串人名，用排除法把人選範圍逐漸縮小，最後選中了一個人。

　　這一天，梅婷來找梅花，親呢地拉著梅花的手：“梅花，姐姐這些日子很無聊，很想找個好姊妹聊一聊。想來想去，還是花妹妹最可意。”

　　梅花和梅婷雖說年齡相差無幾，但平時很少來往，像離得很遠的兩棵樹，彼此雖然常相見，卻從沒有走到一起。今天，梅婷主動找上門來，和自己談心，梅花心裏也有幾分高興。

　　梅婷從衣兜裏拿出一個紅緞麵的玫瑰香包，遞給梅花，上麵繡著一枝臘梅，梅枝上有一隻喜鵲，緞麵上繡著淡淡的白點，像是漫天的雪花在飛舞。

　　梅花把香包放在鼻子上，嗅嗅，“啊，真香！”

　　“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梅婷不等梅花答話，就說，“來，我給你戴上。”

　　梅婷走在街上，步子很慢很慢，此刻，她最想見到的人是狗剩。說曹操曹操到，狗剩正從對麵走過來。

　　“狗剩哥——”

　　一聲哥，柔柔的，甜甜的，那入耳的舒服，像有人給挖耳，像有人給撓背，不，比這還要舒服得多。狗剩讓梅婷這一聲叫，給鬧暈了。他有生以來，還沒有聽過一次這麽和悅動聽的稱呼。他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叫自己。他沒有敢答話，還是直直地往前走。走到梅婷跟前，梅婷一把拉住了他：“狗剩哥，妹妹叫你，你聾了？”

　　“你真的叫我了？”

　　“不叫你叫狗啊？”梅婷嗔道。

　　“你要真叫狗，我可能就答應了。”

　　梅婷用“關切”的態度問起狗剩的家庭生活。當聽狗剩說老丈人和老婆都成了地主，都得靠他侍候著時，梅婷就替狗剩抱不平：“你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的後代，又是大隊裏的貧協委員，怎麽娶個瞎子當老婆，還帶著一個瞎子爹？你如果再生個瞎兒子，就有你好過的了。憑你的條件，怎麽也得娶一個像梅花那樣的女孩啊！”

　　狗剩一聽，也覺得自己上了大油袖的當，不該娶瞎子當老婆。“梅花倒是好，可人家不跟咱啊！”

　　梅婷說：“狗剩哥，你這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梅花不肯跟你，是你不懂女孩的心。你要是像趙詩文一樣，天天和梅花泡，把梅花感動了，梅花不就成了你的媳婦了。”

　　“泡，怎麽泡啊？”

　　梅婷伸手把狗剩的耳朵往下一拉，在他耳邊耳語一番。狗剩聽著聽著，眼一眯，嘴一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