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二十九章

　　還沒進薛蓉的家，張大嘴就喊上了：“大妹子，梅花她娘，不好了，廣元的妹妹死了！”

　　梅廣元伸著胳膊護著牛：“誰敢殺，就先殺了我！”

　　這一下都傻了眼。張二禿子把刀往地下一扔：“這事鬧大發了！”

　　幾聲雞啼過後，東方微微放亮，一層輕紗般的薄霧籠罩著梅莊。梅莊的人都早早起來了。人們一個個挑著挑子往自留地裏走。挑子的一頭是柴草灰，另一頭是尿罐，把灰和尿倒進自己的自留地是梅莊人早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

　　郭子順就一個人，自然也就沒有那麽多灰和尿。近來，他又恢複了早起拾糞的習慣。當人們往地裏倒灰倒尿的時候，他就把一筐糞撅到地裏。他接受了過去的教訓，他先順著行壟挖溝，然後把肥均勻地倒進溝裏，再用土埋上。這還不算，他還會用腳來來回回踩幾遍，這些工作完成以後，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

　　路過牛棚門口的時候，他隱約地聽到裏麵男人的哭聲。他走進牛棚，想看看怎麽回事，可走了十來步，忽然感到不妥，就趕緊往回走。

　　張大嘴守夜回來，看到郭子順撅著糞筐從牛棚裏出來，就一把抓住郭子順：“郭子順，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

　　郭子順惶恐地說：“不是，不是。”

　　張大嘴說：“什麽不是？不是為什麽撅著筐從牛棚出來？”

　　郭子順把筐一撂說：“你看看，有糞嗎？”

　　張大嘴一看裏麵的確什麽都沒有，就說：“你是作案未遂！”

　　郭子順也急了：“大嘴啊，頭頂三尺有神靈，咱可不能胡說！”

　　張大嘴說：“我胡說？事實明擺著嘛。你不想偷集體的糞，你進牛棚幹什麽？”

　　郭子順用手指了下耳朵，說：“你聽聽。”

　　張大嘴把手擋在耳根上，細細一聽：“真的，是有人在哭。哭什麽‘妹子’。聽聲音是梅廣元，梅廣元的妹妹死了？”

　　他對郭子順說：“我去告訴薛蓉。”

　　張大嘴是一個熱心而不負重的人，比如說蓋房、打井這樣的重活，開頭他準在場，一會兒就溜得不見蹤影。你不用找他，到了吃飯的時候，他會準時出現在飯桌上。像通風報信這樣不壓手脖子的活，張大嘴總喜歡跑在最前麵。

　　還沒進薛蓉的家，張大嘴就喊上了：“大妹子，梅花她娘，不好了，廣元的妹妹死了！”

　　薛蓉先是一驚，後又鎮定下來：“大嘴，你可不要胡說。”

　　張大嘴說：“我胡說，你快去看吧！你男人快哭得不省人事了！”

　　薛蓉感到有些蹊蹺：“他妹妹死了，他幹嗎在牛棚哭？”

　　張大嘴被薛蓉一問也愣了：“是啊，不到墳上哭，怎麽在牛棚哭？不管怎麽樣，你快去看看吧！”

　　“也倒是，隻要是哭，八成沒好事。”薛蓉這樣一想，就和張大嘴去了牛棚。

　　“妹子啊，你跟了我那麽多年，下了那麽多力，生了那麽多寶寶，怎麽說走就走了呢？啊啊啊……”梅廣元痛苦的哭聲傳到薛蓉的耳朵裏，她立時明白了，是梅廣元最喜歡的老母牛死了。

　　梅廣元坐在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哭；小牛犢用舌頭不停地舔舐著老母牛，就像剛出生時老母牛舔舐它一樣。

　　隊裏死了牛，薛蓉也很心疼。她也知道梅廣元對“妹子”的感情，對丈夫有失體麵的“哭喊”並沒有責怪。她從衣兜裏掏出手絹，遞給梅廣元。梅廣元抓過手絹扔在一邊。

　　張大嘴看不下去了，指著梅廣元說：“梅廣元，你親爹死的時候，你也沒哭這麽痛呀！一頭牛，死了就死了，你傷得哪門子心？死了好啊，死了還能吃頓肉呢！”

　　梅廣元聽張大嘴這麽說話，從地上爬起來，抄起牛鞭就抽。

　　薛蓉迎上去，攔住梅廣元。一邊對張大嘴大聲說，“大嘴快跑！”一邊對梅廣元小聲說，“你跟他生什麽氣？”

　　梅廣元扔下鞭子，看看老母牛。老母牛躺在地上，口裏吐著沫，兩眼濕濕的，似有眼淚流下來。梅廣元痛惜地說：“沒救了！”

　　張大嘴跑到張二禿子家。一進門就叫：“二哥，到咱倆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張二禿子說：“大嘴，啥事啊，這麽高興？”

　　張大嘴說：“梅廣元的‘妹子’死了。”

　　張二禿子說：“我說大嘴啊，你還是人嗎？人家妹妹死了，你高的哪門子興啊？”

　　張大嘴說：“不是。是咱隊裏的那頭老母牛。”

　　張二禿子一拍禿頂：“你把話說清楚。”一轉身，對高英喊道，“老婆子，拿刀來！”刀拿在手上，張二禿子立時威風了許多，“走，大嘴，牛雜碎又夠吃幾天了。”剛要出門，張二禿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我說大嘴啊，牛可不是隨便能殺的，殺快死的牛得報公社批準。你快去找梅隊長，讓他趕緊報到公社去，不然，時間長了，肉就不好吃了！”

　　張大嘴屁顛屁顛地去找梅廣濟。

　　梅廣濟說：“先開刀，我叫梅有福去公社備案。”

　　狗剩早晨起來就到門外撒尿。呂鳳英聽著動靜不對，就在屋裏喊：“狗剩，你怎麽不往罐裏尿？這一泡尿賽過兩簸箕灰，可不能學豬啊狗啊地亂撤。三口人，兩天就能攢一罐子。滿了以後，就挑到地裏倒了！記住了嗎？”

　　狗剩尿了一半就收住了，再想往罐裏尿，卻怎麽也尿不出來了。不尿，又感到憋得慌，尿又尿不出來，急得狗剩罵了句就提上了褲子。可褲子剛提上，一股尿就出來了，把褲襠濕了一片。剛要走，呂鳳英又叫上了：“狗剩，把尿罐提進來，我撒泡尿！”

　　狗剩有些不如意，就踢了拴在樹上的豬一腳，小豬噢地叫了起來。

　　他把尿罐提進屋裏，讓呂鳳英撒了，然後捂著鼻子提了出來，嘴裏嘟嚕著：“這女人的尿怎麽這麽騷？願不得罵女人是騷貨！”把尿罐提出來之後，就倒進了茅廁裏。

　　剛娶媳婦的頭個把月，狗剩滿心歡喜。雖說做飯的本事不大，總能夠把鍋燒開，把飯煮熟。按他自己的說法，隻有吃飽了，才有力氣“幹事”。時間一長，狗剩就像打了春的蘿卜——糠了，飯也懶得做了。呂瑞清看出狗剩不是過日子的人，就經常教訓狗剩兩句。對於老丈人訓導，狗剩當成耳旁風。呂鳳英倒是想得開：“他是個男人，怎麽會有做飯的習慣？”都是她自己把飯摸索著做好。

　　呂鳳英身上有些不好受，就叫狗剩：“狗剩，我今天不舒服。你做頓飯，多煮點地瓜，喂喂豬。”

　　狗剩拾起兩塊地瓜，扔給了小豬一塊，自己啃著一塊就走了。

　　張大嘴和張二禿子要殺牛，梅廣元說什麽也不同意，說：“你家裏人死了也殺了吃？”

　　張大嘴反駁說：“牛又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娘，是你‘妹子’又不是親的。你幹嗎不讓殺？”

　　張二禿子也勸導說：“牛是集體的，又是梅隊長要殺的，廣元，你就別管了！”

　　梅廣元伸著胳膊護著牛：“誰敢殺，就先殺了我！”

　　梅廣濟進來了，對張大嘴和張二禿子說：“誰說要殺牛？這牛還睜著眼呢，還沒有死！這牛又不是你們家裏的，是我們生產隊的，是集體財產，你們能隨便殺嗎？廣元，你抓緊到公社獸醫站找王獸醫！”

　　梅廣元聽梅廣濟這麽說，明知道牛沒救了，還是抱著微茫的希望，趕緊往公社獸醫站跑。梅廣濟看到梅廣元身影消失在門外，把手一揮：“開刀！”

　　牛開膛破肚，熱騰騰的雜碎滾了出來。梅廣濟趕緊拿過盛草的篩子，用手抓進篩子裏。“住手！”一聲大喝驚得張大嘴手裏的刀掉在了地上。梅廣濟抬頭一看，是公社盧特派員，後麵跟著扛著槍的梅有福。

　　“誰叫你們宰殺的耕牛？”盧特派員指著張大嘴和張二禿子厲聲問道。

　　兩個人看看盧特派員，又看看梅廣濟，想說，又不敢說，隻好把頭低下去，埋在兩腿之間。

　　梅廣濟解釋說：“牛病死了，我已讓有福去報告了。”

　　盧特派員神情異常嚴肅：“有福是報告了，有福報告說牛病了，牛並沒有死啊！有福擔心有人殺牛，就叫著我來了，還真叫有福言中了。我說，我說你們咋就這麽大的膽，啊？你知道宰殺耕牛犯法嗎，啊？”

　　梅廣濟看了一眼梅有福，梅有福嘴角掠過輕蔑的一笑。梅廣濟這才明白梅有福是借這事報複自己。事已至此，梅廣濟隻有再作解釋：“特派員，牛的確死了，不死，你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殺呀！”

　　“牛死了，誰證明？”

　　“我是隊長，我證明還不行？”

　　梅有福插話道：“牛死沒死，讓飼養員來說。”

　　梅廣濟急忙找梅廣元，叫了兩聲沒人應，才想起自己叫他去公社獸醫站了，就說：“飼養員請獸醫去了。”

　　這下，可叫盧特派員逮住理了：“既然牛已死了，還請什麽獸醫？既然請獸醫，那就說明牛還沒有死！這是連傻瓜都明白的道理，你還有什麽話說？”

　　梅廣濟自己挖坑自己跳了下去，他真是有口難辯了，就說：“不信，你問問張大嘴、張二……張萬富。”

　　“還是問廣元叔吧！他的話最有說服力。”梅有福想趁機把站在井沿上的梅廣濟再推一把。

　　這時，梅廣元領著王獸醫來了，見牛已被殺，就瘋也似的跑上去抓住張大嘴的衣領：“她還沒有死，你為什麽殺她？為什麽殺她？”

　　梅廣元這麽一鬧，更證明牛沒有死了。

　　盧特派員說：“把梅廣濟給我帶走！”

　　這一下都傻了眼。張二禿子把刀往地下一扔：“這事鬧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