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二十五章

　　郭子順說：“你寫：郭子順賠禮來了。”又對另一個小女孩說，“你寫：蘭她娘請回家吧！”

　　徐麗說：“你爺仨，長得跟一個鍋裏貼出來的餅子似的，連點差樣都沒有。”

　　彭進看了一眼梅花，眼睛刷地一亮：好漂亮的女孩！

　　郭子順這幾天不再去拾糞，也不去趕集賣菜，就在家裏吸煙，豬餓得嗷嗷叫，也懶得去喂。他覺得有點寂寞，突然想把郭蘭娘於蓮接回來。

　　郭子順找到背褡，然後跳進豬圈，提了兩隻小豬，分別裝進褡子的兩個褡兜裏，搭到肩上，跳出豬圈，就往於蓮的娘家穀城走。

　　翻過瑤玉山，就是穀城地。跨過狼溪河上永濟橋，向西不多遠就是於蓮娘家。在橋上，他放慢了腳步，撫摸著古橋上精美的石雕，想起了他和於蓮在橋上見麵、於蓮給他講古橋的事來。

　　於蓮告訴他，這橋是魯班爺所修，上麵共有十八個獅子一對猴，二八一十六個蘑菇頭，獨石一百單八塊，南北三十個流水溝。她說，這狼溪河水是九泉所匯，那救過慈禧老太婆的命的阿膠就是用這水熬成的。

　　這時，一個孩子背著一首兒歌跑過去。這兒歌郭子順也會，也是當年於蓮教的。“小黑驢，白肚皮，粉鼻子粉眼粉蹄子，獅兒山上啃青草，狼溪河裏去喝水，永濟橋上遛三遭，魏家場裏打個滾，冬至宰殺取其皮，製膠還得狼溪水。”

　　當年，他就是走過這座橋把於蓮接回家的。可如今，他沒有勇氣再跨過這座橋了。他用手摸摸小豬的嘴和耳，說：“小豬啊，你要是會說話該多好，替我向老嶽父、老嶽母，還有於蓮認個錯，好讓我把她接回去。”

　　郭子順正不知怎麽辦好。這時，從橋西岸過來兩個背書包女孩，一邊走一邊做遊戲。郭子順忽然心生一計，從兜裏掏出兩角錢來：“小妹妹，和你倆商量個事？”

　　一個小女孩把頭一歪：“啥事啊？”

　　郭子順說：“你倆給我寫兩個紙條，我給你倆一人一角錢。”

　　小女孩說：“行。寫什麽？”

　　郭子順說：“你寫：郭子順賠禮來了。”又對另一個小女孩說，“你寫：蘭她娘請回家吧！”

　　兩個小女孩從本子上各撕一張紙，寫上要寫的話，把紙條遞過去。

　　她倆一人得了一毛錢。

　　郭子順說：“把線繩給我吧！”

　　小女孩眼珠一轉、小辮一撅、手一伸：“再拿一毛。”

　　郭子順又掏出一毛遞給她，小女孩把線繩遞給郭子順。

　　兩個女孩背起書包蹦蹦跳跳地走了，邊走邊一個人一句地說：“郭子順賠禮來了，蘭她娘請回家吧！”

　　郭子順把兩個紙條分別拴在兩隻小豬的耳朵上，然後悄悄來到於蓮家。他輕輕推開門，把兩隻豬放進去，然後又關嚴門，悄悄地走了。

　　於蓮正在院裏做針線活，聽到門吱的一聲開了一道縫，就見兩隻小豬跑了進來，而且每隻小豬的耳朵上都有一張小紙條。她甚是詫異，就過來追小豬。好不容易抓到小豬身上的兩張紙條，放到眼前一看，於蓮真是又喜又氣。喜的是郭子順有認錯的表現，氣的是不敢麵對現實承擔責任。你這麽來了，又這麽走了，我就厚著臉皮回家嗎？氣歸氣，於蓮還記掛著丈夫和女兒。過去的時候，女兒總是隔三差五也來看一眼自己，可現在有幾個月沒見個人影了，於蓮心裏七上八下的，右眼皮也總是跳個不停，不知家裏出了什麽事。也許是女兒幾次勸自己回去自己就是不回，生氣了？如果隻是生氣不來也就罷了，如果有其他事情呢？不會，不會，於蓮自己搖搖頭，如果真有那樣的事發生，夫妻間就是有深仇大恨也會通知一下的。這樣一想她才慢慢寬下心來。

　　梅廣慧的兒子梅國棟騎著自行車往家趕，車把上掛著一條肉、兩包糖，衣兜裏還揣著從城裏買的紅兜肚。他一路走一路唱：“臨行喝娘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幹杯萬盞會應酬……”

　　聽狗剩說自己老婆生了兒子，他心裏那個美啊！買好東西，就腳下生風似的往家趕。原先梅國棟回到家，第一句話是：“爹、娘，我回來了！”這次，第一句話變成了：“兒子，我回來了！”

　　梅廣慧迎出門來：“兒子，你回來了！”梅國棟光顧了高興了，口氣沒換過來：“兒子，我回來了！”

　　徐麗聽著不對：“你爺倆誰是兒啊？”

　　梅廣慧自嘲地說：“都是，都是！”

　　梅國棟跑到自己屋裏看兒子。兒子圓嘟嘟的小臉白裏透紅，仿佛早就認識他那個從沒見過麵的爹，肉鼓鼓的小手五指張著，伸向梅國棟的臉。梅國棟把臉伸過去，兒子的小手像天使的羽毛，拂過梅國棟的心，熨帖極了，舒服極了。他用手逗逗兒子，順便親了一下老婆的臉。鄧芳見丈夫這麽高興，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和幸福，對著根本不知道發音的兒子說：“叫爸爸，快叫爸爸！”

　　徐麗說：“還是叫爹好聽！”

　　梅國棟說：“還是叫爸爸好聽！”

　　徐麗說：“爸爸聽起來像是小孩的屎，有什麽好聽的？”

　　梅國棟說：“城裏人都這麽叫！將來我兒子長大了，到了城裏再爹、爹地叫，人家會笑話咱鄉下人土氣。”

　　徐麗雖說不太高興，但沒有再爭辯。

　　鄧芳也逗逗兒子的臉：“讓爸爸看看，長得像誰？”

　　徐麗說：“你爺仨，長得跟一個鍋裏貼出來的餅子似的，連點差樣都沒有。”

　　梅國棟說：“娘，您說的這比喻形象倒是形象，可就是不美。”

　　梅廣慧說：“你娘老杆一個，嘛也不懂。”然後把話題一轉，“我說國棟，劇團什麽時候來？帶來什麽節目？”

　　梅國棟說：“中午十二點吧，古裝戲有《華容道》，現代戲有《智取威虎山》。一共三十八個人。隻要有演出，他們早晨都不會吃飯，明天要多準備些飯菜。對，爹，我們彭團長也來，你給他多準備些酒。”

　　梅廣慧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來這麽多人，想把我梅莊吃塌鋪啊！”

　　梅國棟說：“爹，話不能這麽說，劇團可是你請來的，管飯還不天經地義啊？”

　　梅廣慧說：“一人四個窩頭，一碗菜行不？”

　　梅國棟說：“管飯不飽，不如活埋。至少一人平均六個。演胡彪的朱軍一次能吃十二個。”然後又說，“爹，最好菜裏多放點肉，這樣演員演起來才有情緒。”

　　梅廣慧說：“我去叫人，到咱家裏做飯。”

　　梅國棟說：“到咱家來，那多亂啊？”

　　徐麗說：“你懂什麽？在咱家做飯，咱不也跟著沾光嗎？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梅廣慧用眼瞪了徐麗一眼：“你怎麽說出這麽沒覺悟的話來？”

　　狗剩的婚禮進行得差不多了，社員們也有些餓了，就都到趙邦國跟前領油條和大蔥。蘇秀領了一次，拿回家又來領。趙邦國說：“這都是按人頭買的，你領兩份就不夠了！”

　　蘇秀說：“我忘了領我爹那一份。”

　　趙邦國說：“隻有幫忙的人才有份，所以你爹那份沒有。”

　　蘇秀說：“我爹躺在床上，不能幫忙就沒份，那就該等著餓死不成。”

　　趙詩文對趙邦國說：“把我那份給蘇秀嫂吧！”

　　梅花說：“我也不要了，也給嫂子吧！”

　　“多謝兄弟和妹妹了。”蘇秀多得了兩份，臉上立時燦爛了起來。她拿著四根油條、兩根蔥進了家。

　　骨瘦如柴的梅廣仁，餓得直嚼身子底下的穀子秸，他聽到蘇秀進家的腳步聲，就用力叫：“有福家的，快給我拿包老鼠藥來讓我喝了吧！”一個“吧”字沒有落地，蘇秀就來了個急轉身，直奔她的娘家趙莊去了。

　　為了狗剩的婚事，梅花又是提水、又是衝茶，跑前跑後，忙得不亦樂乎。那張始終掛著美麗笑容的臉龐，像春花滿園，似霞光滿天，這也許是苦難歲月裏，上帝給人另一種方式的眷注和關愛，讓人們感受到人生的美好和亮色。

　　趙詩文把梅花叫到一邊，問：“真不上學了？”

　　梅花點點頭。

　　趙詩文說：“不上學，有些可惜。但你家也的確缺勞力，回來也好。你是一個團員，要多學習，多參加團的活動。”

　　“趙老師，我向您保證，我一定做一個合格的共青團員。”

　　梅廣慧走過來，問：“詩文，婚禮進行得怎麽樣了？縣劇團要來了，這裏交給李玉芬照應就行了。你再跑一趟供銷社直接找社長，買上幾斤老白幹。梅花，你去叫上蘇秀到我家去做飯。”說著拿出三塊錢遞給趙詩文，“別忘了打條。”

　　在縣城通往梅莊的路上，來了三輛地排車。這就是來梅莊演出的縣劇團。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拉道具，一群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拉著服裝和布景，還有一群人拉著樂器和電器。車最後麵走著兩個人，胖胖的那位是團長，姓彭，叫彭進。清瘦的一位是副團長，姓侯，叫侯濤。

　　梅廣慧站在大隊口，遠遠地看到劇團來了，就迎了上去，老遠就喊：“彭團長、侯團長，可把你們盼來了。那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深山出太陽啊！”

　　彭進、侯濤老遠也看到7梅廣慧，他們就緊走了兩步，到了車隊的前麵，上去就抓住梅廣慧的手，用唱腔說：“親人呢！可見到你們啦！”

　　車隊到了大隊部，梅廣慧說：“走，先吃飯。”演員們就跟著梅廣慧到了家裏。

　　梅廣慧說：“窩頭能吃多少吃多少，菜一人一瓷缸。”大家紛紛到餑籃跟前，一手抓幾個玉米麵窩頭，又拿著各自的瓷缸盛一大缸白菜炒肉。

　　朱軍一氣吃了八個窩頭，吃了一缸菜，喝了三碗稀粥。

　　侯濤見大家都吃完了，就吆喝大家去裝台，準備演出。結果，朱軍抱著一棵樹就是不動了。

　　侯團長過去問他怎麽回事，朱軍哇的一聲哭了：“侯團長，我動不了了！”侯團長有些急了：“快去拉屎。實在不行就吐出來。”

　　朱軍掏了半天嗓子眼，把兩隻眼都憋成了兔子眼也沒吐出來。下午演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朱軍演楊子榮，不能上場可找人替一替，如果把腸子撐斷了，那可就要了朱軍的命。氣得彭進一個勁地罵朱軍是餓死鬼托生的。

　　梅花說：“我娘可能有辦法，我去求求我娘。”彭進看了一眼梅花，眼睛刷地一亮：好漂亮的女孩！

　　梅花被彭進看得臉上有些發燙，就匆忙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梅花回來了，手裏攥著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包裏像是一撮灰。梅花說：“我娘說，用水衝開，喝下就會好。”

　　朱軍接過碗，一飲而盡。不一會兒，朱軍的肚子就開了鍋似的響了起來，接著就是幾個響屁。響屁過後，朱軍就往茅房跑。

　　趙詩文問梅花：“吃的什麽藥？”

　　梅花說：“焙過的屎殼郎。”

　　演員們演出去了，彭進說：“近日，你喜得孫子，咱得好好慶賀慶賀。”

　　侯濤說：“是得好好慶賀慶賀！”

　　梅廣慧說：“梅花，上菜！”

　　菜上齊了，酒溫好了。趙詩文執壺，梅廣慧說：“咱的老規矩，先端三盅，敬天、敬地、敬自己。”

　　三盅酒下肚，侯濤問：“咱河陽縣其他地方都是四盅酒開場，怎麽梅莊就成了三盅了？”

　　梅廣慧說：“是這樣：咱這裏出了個於閣老，是明朝萬曆皇帝的老師。有一年，萬曆皇帝來看老師。論君臣，閣老要先敬皇帝；論師生，學生要先敬老師。二人犯了難，於閣老就提議喝三盅酒：敬天、敬地、敬自己。”

　　侯濤和梅廣慧說話的時候，彭進一直盯著端菜的梅花看，梅花出去以後，就問梅廣慧：“剛才，端菜的女孩是誰？”

　　梅廣慧說：“我的一個本家侄女，叫梅花。”

　　彭進說：“這孩子長得挺耐看，但不知有沒有靈氣？”

　　梅廣慧說：“這事得問趙書記了。”

　　侯濤問：“誰是趙書記？”

　　梅廣慧一指趙詩文：“就是他，我們的新任團支部書記趙詩文，原先是老師，教過梅花。”

　　趙詩文看到彭進眼裏有淫邪之氣，就說：“一般化。這不，學上著上著就不上了。”

　　侯濤說：“我看這女孩身材不錯，把她叫過來唱支歌，就知道根苗了。”

　　梅廣慧就大聲喊：“梅花，梅花，過來，過來，你兩個大叔想讓你到縣劇團唱戲，你會不會唱？你要是會唱，就唱一段，讓兩位領導聽聽，如果行，你就跟著走。”

　　梅花看看趙詩文，趙詩文沒有做聲。梅花說：“我唱《十個大姐放風箏》吧！”

　　梅花清清嗓子，就唱了起來：

　　三月裏來是清明，姐妹十人去踏青，捎帶著放風箏，放風箏。

　　大姐放的是白素貞，二婦放的是許相公，西湖來T情，來T情。

　　三姐放的是楊宗保，四姐放的是穆桂英，氣死六郎公，六郎公。

　　五姐放的是張君瑞，六姐放的是崔鶯鶯，紅娘真機靈，真機靈。

　　七姐放的是祝九妹，八姐放的是山伯兄，尼山讀詩經，讀詩經。

　　九婦放的是牽牛郎，十婦放的是織女星，天河隔西東，隔西東。

　　風箏越高情越濃，引來一群小後生，一陣臉兒紅，臉兒紅。

　　不知不覺拽風箏，暗暗拜求月老翁，紅線你傳送，你傳送。

　　這一唱，直唱得兩位領導擊案叫好，不停地說：“是棵好苗子！那就跟我們劇團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