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猛地被推開了,明亮的手電光全照在梅廣濟的床上。
盧特派員上去緊緊握住梅廣濟的手,對梅廣濟說:“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煉。梅隊長真是黨的好幹部!”
鳳英一摸狗剩的臉,立時把手縮了回去,說:“你的臉怎麽像蛤蟆皮啊?”
大油袖說:“老先生說得不錯,一切皆由命定。命裏有時自會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一切任其自然吧!好是一輩子,歹也是一輩子,沒有過不去的坎。”
聽完四弦戲,梅廣濟對李玉芬和張大嘴說:“大嘴,玉芬,來,到我家喝兩盅去。”
張大嘴本來心裏對梅廣濟恨恨的,但一聽說有酒,那些恨立時煙消雲散了。
梅廣濟就一邊走一邊說起了山東快書《武二郎》:“當裏個當,當裏個當。閑言碎語咱不講,表一表山東好漢武二郎。那武鬆,少林寺裏學過藝,功夫練到八年上。當裏個當。好武鬆,你看他,身高足有一丈二,膀大腰圓有力量,長個腦袋賽碌碡,兩眼一瞪像鈴鐺。當裏個當。謔,巴掌一張簸箕大,手指伸出來,卜卜棱棱、卜卜棱棱棒槌長……”
梅有福是民兵連長,卻並不具備民兵連長的精幹。可是,他的老婆蘇秀並非善茬,在與李玉芬的這次較量中,蘇秀吃了虧,她決不會善罷甘休。梅廣濟政治上不反黨,經濟上不貪汙,她很難抓到什麽把柄,唯一要抓的就是他和李玉芬關係。對此,梅廣濟早有提防。這天,他發現有人在後麵跟梢,於是,他決定來個“將計就計”。來到家門口,梅廣濟分明看到一個人影迅速閃過。梅廣濟暗暗罵道:“真的盯上了!”
進了家,梅廣濟對張大嘴說:“做菜的活,就交給我們的新任婦女隊長來幹吧!大嘴,有意見嗎?”梅廣濟把“我們”一詞以重音吐出。
張大嘴說:“沒意見。你安排我老婆當隊長,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看到桌上的“大曲”,張大嘴的酒蟲子就上來,說:“隊長,桌上不是有盤鹹菜嗎?咱就著鹹菜先喝著?”
梅廣濟說:“對。大嘴,人家說一根螞蚱腿都能喝四兩,你說咱兩個一人一根鹹菜,看看誰喝得多?”
張大嘴立時來了情緒,說:“好,是騾子是馬咱拉出來遛遛!”
梅廣濟說:“一遛就知道你是條大騾子!”
張大嘴雖然聽出梅廣濟罵他是騾子,不能生養,但話是自己引出來的,隻好順著說:“那就比試比試!”
梅廣濟說:“對,這才是男子漢!”兩個人一人一瓶,也不用酒盅,就一人倒了一飯碗。兩人往中間一碰,伴著一個“喝”字,全都一飲而盡。
一碗進肚,張大嘴的口水就下來了;兩碗酒下肚,張大嘴話都不成溜了;還沒等喝第三碗,張大嘴就趴在了桌子上。
梅廣濟來到夥房,對李玉芬耳語了一番就扛著槍出去了。
李玉芬扶張大嘴上床睡覺,自己躺在張大嘴身邊,吹了燈睡下了。
李玉芬聽著張大嘴的鼾聲,一直沒有睡覺,她在等著,等著故事的發生。
半塊月亮透過薄薄的窗欞紙照了進來,屋裏有一層薄霧般的光。李玉芬思前想後,輾轉反側。她想到自己十三歲那年,跟母親出來討飯,母親餓暈在玉帶河邊。張大嘴的父親是個屠夫,從穀城賣肉回來,發現了孤獨無助的母女,就把母親和自己帶回家。母女在張家住了十多天,母親就把自己留在了張家,獨自走了。從此,李玉芬就成了比自己大五歲的張大嘴的媳婦。那天晚上,張大嘴撲到李玉芬身上,十三歲的她根本不明白怎麽回事,拚命地攥住張大嘴的下身,直把張大嘴攥得鬼哭狼嚎,是張大嘴父母進來才用力掰開她的手。從那時起,張大嘴就成了一個隻能下力不能下種的騾子。而當李玉芬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女人需要一個男人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一天,梅廣濟從張大嘴家門口經過,正趕上張大嘴和李玉芬抬杠。他聽到李玉芬說張大嘴是騾子,梅廣濟便生出了異心。他以給張大嘴找個輕省活為由,讓張大嘴去看坡守夜。第一晚,張大嘴高高興興地去守夜,梅廣濟就乘虛而入。梅廣濟捂住李玉芬驚叫的嘴,在她耳邊悄悄地說:“玉芬,不要怕,我是隊長梅廣濟。張大嘴不是男人,我才是真正的男人。我老早就喜歡上了你,你就應了我吧!”梅廣濟不顧李玉芬的反抗,拚命地吻李玉芬的身體。在梅廣濟的強力下,李玉芬的反抗越來越弱,女人的本能很快戰勝了應有的道德尊嚴,去享受那女人本應得到的滿足。從這一夜開始,她才明白了什麽是男人,明白了隻有從真正的男人那裏得到女人所要的快樂。她不但不恨梅廣濟,還對梅廣濟感激不盡,於是兩人便做了地下夫妻。
兩人的事讓梅廣濟的老婆知道了,她一怒之下上吊死了。當時,人們誰也不知道梅廣濟老婆死的真正原因,都認為是兩口子吵嘴一時想不開尋死的,很快,這事就平靜地過去了。慢慢的,她和梅廣濟的感情進入半公開狀態,但因為李玉芬覺得自己有些虧欠張大嘴才沒有離婚。
窗外那半塊月亮到了中天,李玉芬心生幾分孤獨和茫然。她不知道今後的日子怎麽過,不知道怎麽處理她和兩個男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想著想著,便有些睡眼蒙隴了。
房門猛地被推開了,明亮的手電光照在梅廣濟的床上。
“起來!”有人大喝一聲。
李玉芬披衣起來,揉揉眼睛,懶懶地說:“幹嗎?”
梅有福厲聲說:“捉奸!”
李玉芬看到還有一個穿黃製服的人,就問:“這是誰啊?”
梅有福說:“這是公社的盧特派員。現在,你耍破鞋,拉革命幹部下水,今晚抓了個正著,你還有什麽話說?”
李玉芬不慌不忙地問:“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梅有福,你不要血口噴人。你說,我李玉芬和誰耍破鞋?”
梅有福說:“事到如今還嘴硬,把被窩裏那人拉起來!”
蘇秀上去就拽,拽起來以後,大家都傻了眼:那是李玉芬的丈夫張大嘴,他喝醉了酒還沒醒過來。
李玉芬往張大嘴臉上扇了兩巴掌:“張大嘴,你看看,人家都捉奸了,你還睡?”
張大嘴睡眼惺忪地說:“誰他娘的要捉我的奸?我奸誰了?誰說我強奸?我他娘的能強奸就好了!”
李玉芬上去一把抓住盧特派員的胳膊:“盧特派員,你可得給我做主啊!有些人做賊,還惡人先告狀,毀我的名聲,盧特派員,你可得給我做主啊!”
盧特派員質問梅有福:“這是怎麽回事?”
梅有福支吾著答不上話來。
梅廣慧起身撒尿,聽到梅廣濟家吵鬧的聲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趕緊跑了過來。進門來,他問怎麽回事,盧特派員說:“都是梅有福胡說八道,叫我幫他捉奸。結果,是人家兩口子在睡覺。”
梅廣慧四下裏瞅瞅:“梅廣濟呢?”
李玉芬說:“梅隊長請我們兩口子喝酒,他看大嘴醉了,就替大嘴看坡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正說著,梅廣濟扛著槍來了。
盧特派員上去緊緊握住梅廣濟的手,對梅廣濟說:“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煉。梅隊長真是黨的好幹部!”然後,又歎一口氣說,“可惜啊,越好越會遭人嫉妒!”
人們走了,梅廣濟高興地用筷子敲著碗唱了起來:
楊宗保在馬上忙傳將令,叫一聲眾三軍細聽分明:
肖天佐擺下了天門大陣,他要奪我主爺錦鄉龍庭。
向前者一個個俱有封贈,後退者按軍令插箭遊營。
耳邊廂又聽得鸞鈴震,三軍撒下絆馬繩。
兩隻喜鵲落在牛棚高高的楊樹上,長長的尾巴一撅一撅地叫個不停。牛們安詳地趴在地上,把昨夜吃進胃裏的草料泛到嘴裏反複咀嚼,嘴的四周流出肥皂泡一樣的白沫。
牛棚的大門口,一公一母兩狗在嬉戲。母狗尖嘴豎眼,瘦得像用秫秸紮起來的,外敷了一張皮。小而短的身子下吊著兩排鬆弛的奶子,就像抽幹了水的軟皮囊。公狗在母狗的身旁轉來轉去,後來就停在了母狗的腚後,用長長的嘴舔吮著母狗的P股,身子下的物件開始堅挺,像被人塞進了一根木棍。
在大油袖的安排下,呂鳳英和狗剩在牛棚裏正式見麵。
大油袖說:“呂老先生,您要是沒什麽意見,咱就讓兩個孩子好好談談,您就到我家坐坐。”
呂瑞清覺得自己在會妨礙女兒談話,就說:“我也早想拜訪拜訪蘇老弟了。走!到你家坐坐。”
狗剩和呂鳳英並肩坐在炕沿上,先是兩個人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要不是外屋裏牛嚼草的聲音不停地充斥著小小的房間,兩個人都得憋悶死。
狗剩在極近的距離打量著呂鳳英。呂鳳英臉白白的、紅紅的,鼻梁直直的、挺挺的,嘴唇用紅紙染過,和白膚皓齒形成鮮明的對比。上唇上有一層淡淡的茸毛,仿佛籠著一層薄霧。那女人的帶有一絲薄荷氣息的香味在小屋裏彌漫著,有幾分迷魂。隻是呂鳳英那雙眼太小了,且看不到黑的眸子。她不時用力翻動眼皮,努力想看清將來要與自己終身相伴的男人,但她知道,自己的努力隻是徒勞。狗剩心想,這女人,如果換上梅花的眼,就是仙女了。可是,果真那樣,呂鳳英就絕對不屬於狗剩了。
還是呂鳳英先開了口:“狗剩,我唱得好聽嗎?”
狗剩想說好聽,但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他感到嘴裏發澀,嗓子發幹,如果有點水就好了。狗剩用力點點頭。
呂鳳英自然看不到狗剩點頭,就說:“你說話呀!”狗剩就咳了兩聲,用力吐出了兩個字:“好聽!”
由於聲音太大,又太生硬,像是一塊石頭砸在水缸上,連正在吃草的牛都驚得甩了好幾下頭。鳳英的淚水一下就流了下來。狗剩一看,慌了手腳,解釋不是,擦淚不是,就急忙找水壺,找了半天沒找到,就到撈草池裏捧了捧水,喝了兩口。這下嗓子潤澤多了。他又努力了半天,說出了一句讓呂鳳英欣喜無比的話:“我聽你唱戲就跟……就跟喝蜜一樣,把我的牙都快甜掉了!”
呂鳳英沒想到狗剩這麽會說話,一下子就改變了對狗剩的印象。她對狗剩說:“狗剩,俺的眼有毛病,看不太清楚,你就讓俺摸摸你什麽樣?”
狗剩除了他娘以外,還沒有一個人摸過他,心裏不免有些緊張,就說:“你就別摸了!”
呂鳳英說:“你不叫俺摸摸,俺怎麽知道你長得什麽樣?”
狗剩說:“摸就摸吧!”心立時怦怦跳了起來。
鳳英一摸狗剩的臉,立時把手縮了回去,說:“你的臉怎麽像蛤蟆皮啊?”
狗剩說:“是俺捅了馬蜂窩,被馬蜂螫的。過一天就好了!”
呂鳳英又有些失望地說:“常言說:男人疙疙瘩瘩,女人像個冬瓜,那才叫美!原來,你也是個小白臉啊?”
狗剩聽出呂鳳英對自己失望,有些後悔講了實情,就說:“其實,其實……其實馬蜂不螫,臉上也是疙疙瘩瘩的。”
狗剩大著膽子去抓呂鳳英的手,呂鳳英沒有反對。呂鳳英的手除了手指尖有些發硬外,整體上又細又滑又溫潤,他想起了那次接水時觸到梅花的手的感覺,想起了摸李玉芬奶子的感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的美妙的感覺。這時,狗剩空茫茫的心海驟然間波飛浪卷,驚濤拍岸。
呂鳳英的手放在狗剩的手裏,心裏產生了一種安全感,一種依賴感,同時生出了一種美好的暢想。她有幾分羞澀地說:“狗剩,以後,俺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待俺。”
因手始終在狗剩的臉上,狗剩的點頭呂鳳英是明顯地感覺到了。這個點頭讓呂鳳英認識到,從此時此刻起自己的命運就要和這個男人緊緊聯係到一起了,無論是風是雨,無論是艱難困苦還是富貴榮華,都要共同承受。呂鳳英沉寂孤曠的心海,也心潮澎湃、氣象萬千了。她那兩隻迷蒙的眼睛裏又溢出了兩行清淚。那是幸福的淚!
大油袖把呂瑞清攙扶到自己家,把呂瑞清小心地扶到椅子上。
呂瑞清感到大油袖家空蕩蕩的,就問:“長旺老弟出門了?”
這時,大油袖的蟈蟈們叫了起來,叫聲裏透出一種少有的秋日的悲涼。大油袖臉上掠過一絲傷心:“出遠門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妹子,怎麽回事?”呂瑞清感到一絲不安。
大油袖說:“解放的那一年,喝多了酒,掉到河裏淹死了!”
呂瑞清長歎一聲說:“世事無常啊!”
大油袖說:“誰說不是呢?俺那老頭子的爹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蘇長旺,結果到了他手裏就敗了家。你早敗幾年也好啊,偏偏臨近解放才敗落,到頭來劃了個中農成分,落了個破落地主的名聲,享受著地富反壞右的待遇。你說倒黴不倒黴?”
呂瑞清說:“時也,運也。人呢,不能跟命掙。常言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你富貴,三十年後我發達。一切盡在命中。說起我們呂家,也經過了榮辱興衰。我曾高祖時,請人看風水,風水先生說水山腳下有塊寶地,那裏常有青龍(蛇)出沒,如果死後葬在那裏,後世必然發達。我曾高祖就依先生之言死後葬在了水山腳下。果不其然,後來,我們呂家就出了一位進士、兩個道台、三個縣令。可到了我祖父輩上,家道卻敗落了,並且連明眼人都少有了。我父親說,我的祖父曾看到天上有老鷹飛下來,用長長的喙啄瞎了青蛇的眼。自此,我們就靠說書唱戲為生了。大妹子,這事該怎麽解釋?”
大油袖說:“老先生說得不錯,一切皆由命定。命裏有時自會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一切任其自然吧!好是一輩子,歹也是一輩子,沒有過不去的坎。”
呂瑞清說:“長旺兄弟,好人呢!當年,他常到我的書場來,他救過俺一條命呢!”
大油袖說:“那事俺知道。那也是應該的。”
呂瑞清說:“大恩不言報。大妹子,你要是想聽,就聽俺唱一段吧!”
大油袖說:“那敢情再好不過了!”
呂瑞清調調弦,壓低了聲音唱了起來:“說的是一九四四年,小鬼子掃蕩來到魯西南。魯西南有座瑤玉山,山上寶塔聳雲天。山後有個梅家莊,山前有個呂家灣。在呂家灣八路和鬼子展開了肉搏戰,直殺得小日本鬼哭狼號叫連天。有個鬼子進了莊,打傷了說書藝人呂瑞清,又想施暴俺的妻。危急間,門外進來一好漢,一鐵鍁把鬼子的狗頭劈兩半。他又把夫妻二人藏進地窨子,才叫俺說書唱戲到今天。這大恩,今生今世報不完,就唱一段四弦表表俺心願。”
這時,大油袖已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