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二十章

　　狗剩就指著路邊的一堆狗糞對郭子順說：“你的糞在那裏j”郭子順眼嗖地一亮，一下子就撲了過去，把糞壓在身子下麵。

　　梅廣慧雖說心裏急得要死，但還是十分耐心、十分客氣地說：“我知道您身體不好。我叫人把您抬到我家去，您就坐在椅子上接受批鬥。”

　　狗剩一聽梅廣慧稱梅尚德是“菩薩”，好像又被馬蜂螫了一下：“梅主任，梅尚德是地主！”

　　人的最大打擊莫過於失去至愛。郭子順失去了自己苦苦積攢的糞，猶如鍾情者失去了愛人，貪婪者失去了錢財，舞蹈家失去了舞鞋，討飯的人失去了打狗棍。郭子順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地在街上走，口中不停地念叨著“我的糞，我的糞”。

　　狗剩從梅廣濟家出來，先到了衛生室。王維生見狗剩滿臉都是紅疙瘩，分不清哪是青春痘，哪是馬蜂螫的，就把紫藥水給狗剩塗了滿滿一臉，讓人一見，就像是陰曹地府裏的鬼來到了世上。狗剩也不管難看不難看，也不顧火辣辣的疼痛，在街上逛蕩。他迎麵看到郭子順，聽到嘴裏不停地念叨“我的糞”，就指著路邊的一堆狗糞對郭子順說：“你的糞在那裏！”郭子順眼嗖地一亮，一下子就撲了過去，把糞壓在身子下麵。

　　狗剩這回沒有幸災樂禍地笑，而是驚訝地說：“娘的，真瘋了！”

　　梅琴到井上去挑水，兩隻沉沉的木桶壓在梅琴的肩上，桶裏的兩個水桴子一蕩一蕩。狗剩攔住她：“梅琴，放下！”

　　狗剩一張塗滿紫藥水的臉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幽亮的光，梅琴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是狗剩，才平靜下來。

　　“幹嗎？”

　　狗剩擋在路上，說話異常地嚴肅：“叫你放下就放下，隻管服從命令聽指揮！”

　　梅琴不理他，想繞過去。狗剩見梅琴如此這般，就一把抓住梅琴的扁擔，用力一拉，水桶哐的一聲落在地上。

　　狗剩提起水桶，往郭子順頭上猛地澆下去。

　　郭子順猛地一抖，然後抬起頭來，又搖了幾下頭，像剛上岸的鴨子，在用力地抖動翅膀，然後又用疑惑的目光四處看看，再看看渾身上下濕透的自己：“我這是怎麽了？”

　　梅琴走過去，把郭子順扶起來，說：“叔，快回家吧，換身幹衣服！”郭子順爬起來，感到冷得要命，抱著膀子往家跑。

　　梅琴看看狗剩：“這次，你也算辦了件人事！”

　　狗剩聽到表揚，心裏美美的，說：“那當然。”但一轉念，又有些惱，“梅琴，你這個黑五類，是不是想討好我，好讓我放過你哥。我告訴你，趕 緊給你哥那個大流氓（盲流）寫信，讓他早點回來，向廣大貧下中農低頭認 罪。”

　　梅琴一聽，提起另一桶水就朝狗剩潑去。

　　狗剩想起梅廣慧曾答應給自己說媒的事，就走進梅主任的家。

　　梅廣慧家的磚瓦房是梅莊最好的房子。這所房子本是大油袖丈夫蘇長旺在世時蓋的，後來賣給了梅尚德。土改時，梅尚德一家被趕出去住進了貧農梅廣慧的土屋子裏，同時，梅廣慧一家就搬進了這所磚瓦房。

　　梅廣慧的兒媳鄧芳喝了幾天阿膠水，血止住了，可是孩子就是生不下來。大油袖一個勁地叫“使勁”，可鄧芳臉都憋黃了，嘴都咧到後腦勺上去了，汗水都把被褥濕透了，還是不見孩子出來。

　　徐麗急得團團轉，梅廣慧在門外急得直搓手。

　　狗剩看到梅廣慧直搓手，就問：“梅主任，你，手長癤子了？”

　　梅廣慧抬頭一看，嚇了一跳。他以為狗剩故意裝神弄鬼，加上狗剩那不恰當的問話，氣就不打一處來：“快給我滾出去！”

　　狗剩想解釋兩句，但又不知怎麽解釋，自己的手也像長滿了癤子，站在那裏搓個不停。

　　這時，徐麗走出來，看到狗剩，以為“無常”進了家，嚇得一P股坐在地上：“我的娘啊！無常索命來了！”說完，就暈了過去。

　　梅廣慧趕緊跑上前，扶起徐麗，用手掐徐麗的人中。狗剩也走上前去幫忙，梅廣慧對狗剩大聲喝道：“快點，你去把王醫生找來！”

　　王維生背著藥箱來了，給徐麗頭上紮了幾根銀針，一會兒，徐麗氣就勻了。一睜眼，她就抓住王維生的手：“快，快，救我的孫子！”

　　又是量血壓，又是按脈搏，看到鄧芳急三火四地叫，王維生頭上也冒出了一層汗。

　　梅廣慧在院子裏叫：“維生，怎麽樣？”

　　王維生跑出來，擦擦額頭：“主任，還是送醫院吧！”

　　梅廣慧說：“公社醫院已亂成一鍋粥，去縣醫院又那麽遠，這不是拿我兒媳和孫子的命開玩笑嗎？”

　　梅廣慧正無奈之際，站在一旁的狗剩說：“偉大領袖教導我們，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幹嗎不把梅尚德、還有梅琴這兩個階級敵人拉來鬥一鬥？”

　　“去你娘的！”梅廣慧一聽，有些惱怒，揚起手要打。

　　王維生聽了狗剩的話，情緒立時一震，一拉梅廣慧的袖子：“梅主任，可以鬧點動靜！”

　　“此話怎講？”梅廣慧心裏有些疑惑，又仿佛看到了希望。

　　王維生說：“是這麽回事。我有一個親戚，是南平莊的，他們生產隊的老母豬產崽，也出現了難產。隊長說集合人，開鬥爭會，口號震天，鑼鼓齊鳴。你說怎麽著？老母豬順利產下了十三個豬崽！”

　　梅廣慧一聽，心裏懸著的石頭立時落下了一半：“快！狗剩，把梅尚德押來開鬥爭會！”

　　狗剩剛要走，又被梅廣慧叫住：“狗剩，我去押解梅尚德，你去三秋生產指揮部去喊人，把鑼鼓家什也帶來！”

　　狗剩想起梅琴用水潑他的事來，就對梅廣慧說：“別忘了把梅琴一塊押來，一塊批。”

　　梅廣慧跑著來到梅尚德家，見梅尚德躺在炕上沒起來，就站在炕邊，賠著幾分小心：“尚德叔，您好些了嗎？”

　　“是主任來了？”梅尚德見梅廣慧來了，就要起身。

　　梅廣慧趕緊上前扶住梅尚德：“您先別動。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梅尚德說：“梅主任，您客氣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那是我的造化。”從梅尚德有氣無力的話裏，梅廣慧聽出了梅尚德身體極度虛弱。

　　梅廣慧用商量的口氣說：“是這樣，叔，我想再開您個批鬥會。”

　　“吃魚事件”要不是梅主任給擋了下去，自己這條老命早就沒有了，梅尚德對梅廣慧心存感激。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本來就是被批鬥、被專政、被管製的對象，今天梅廣慧怎麽這樣客氣？就說：“批就批唄！”

　　梅廣慧雖說心裏急得要死，但還是十分耐心、十分客氣地說：“我知道您身體不好。我叫人把您抬到我家去，您就坐在椅子上接受批鬥。”

　　梅尚德心裏更不明白了：開鬥爭會怎麽到你家裏去開？他知道梅主任不管對自己多麽客氣，自己也沒有追問和爭辯的權力。於是，他就起身下床，從條幾上拿過以前戴過的高帽子，撣撣上麵的塵土，很認真地戴在頭上，又對著門後麵的一塊鏡子照了照，見“狗地主梅尚德”六個黑字在正中央，就放心地對梅廣慧說：“好，走吧！”

　　梅廣慧見梅尚德走路踉踉蹌蹌，趕緊上前攙著梅尚德的臂膀。

　　狗剩學著梅廣慧的腔調，在大喇叭上喊：“廣大、廣大貧下中農同誌們，廣大基幹民兵同誌們，廣大共青團員同誌們，快！快！快！都趕快撂下手中的活，到梅主任家開批判會。都給我快點，不然，要出人命了。”人們聽到狗剩的喊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有的說：“狗剩奪了梅主任的權，要開鬥爭梅廣慧的會。”

　　有的說：“有人殺人了，不然怎麽會出人命？”

　　有的罵狗剩“胡咧咧”，有的繼續手中的活，更多的人趁機回家去幹自己的事，也有些人想到梅廣慧家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

　　梅廣慧家終於聚集了幾十個人，梅尚德戴著高帽子坐在椅子上。

　　大油袖伸著一雙血紅的手從屋裏走出來，猴急地說：“快鬥啊！”

　　霎時，鑼鼓齊鳴。

　　梅有福帶領大家呼口號，可是，人太少，勁太小，顯得稀稀拉拉。梅廣慧有點急：“大聲點！”眾人的聲音是大了一些，但離自己的標準還很遠。他知道，這時候“政治掛帥”不如“物質刺激”更有用，於是，他就許願說：“大夥都可著嗓子喊，我請大家吃雞蛋。”

　　一聽有雞蛋吃，大家立時來了勁，口號震天響。樹上的一隻鳥被驚飛了，嚇得瀉了肚，鳥糞正落到張二禿子的頭頂上。張二禿子用手一抹，罵道：“穢氣！”

　　鄧芳不知咋回事，猛然間一陣驚天動地的鑼鼓讓她好生緊張。肚裏孩子也許喜歡看熱鬧，竟出奇順利地從娘的子宮裏出來了，立時屋裏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大家頓時歡騰起來，一起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梅廣慧得了個孫子，心裏那個美啊！他抱著拳一個勁地謝參加批判會的人，一圈人都謝過了，又謝戴著高帽子的地主梅尚德：“叔，你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小侄這裏有禮了！”

　　狗剩一聽梅廣慧稱梅尚德是“菩薩”，好像又被馬蜂螫了一下：“梅主任，梅尚德是地主！”

　　梅廣慧瞪了狗剩一眼：“他是菩薩地主！”

　　人群裏有人叫“給雞蛋、給雞蛋”。

　　梅廣慧說：“雞蛋暫且還煮不出來，大家該幹嗎幹嗎去吧！”

　　眾人散去，梅廣慧叫老婆徐麗拿出一瓢雞蛋送給梅尚德。梅尚德也不推辭，就把雞蛋拾進高帽子裏。

　　“梅婷，扶你尚德爺爺回家！”

　　梅尚德在梅婷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

　　狗剩以為這件事自己才是功臣，梅主任不說自己是菩薩，卻說梅尚德是菩薩，他實在有些鬧不懂。但他不便問，也不敢問。現在，他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婚事，隻要有了媳婦，當不當菩薩都無所謂。所以，當人們都散去時，狗剩遲遲不走。

　　梅廣慧問：“狗剩，還有什麽事嗎？”

　　因為自己的建議，讓梅廣慧得了個孫子，所以狗剩說話也就多了幾分底氣：“梅主任，這階級鬥爭還真靈。要是，要是……”

　　“要是什麽？”

　　“要是把梅尚德拉到我家去鬥，媳婦，媳婦不就有了嗎？”

　　梅廣慧一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很爽、很開心，像是一群鴿子同時在頭頂盤旋。

　　狗剩被笑個沒完的梅廣慧弄蒙了：“梅主任，您……”

　　梅廣慧好不容易停住笑，對狗剩說：“狗剩，你要是一鬥梅尚德，跑你家去的不是媳婦，是一群狗，你怎麽辦啊？”

　　這一問，狗剩還真感到是個問題。因為張大嘴家的大黑那一口，他本來就怕狗，如果來上一群狗，還不把他給吃了啊！

　　狗剩支支吾吾地說：“那……”

　　梅廣慧知道狗剩的心思，自己也覺得狗剩是到了需要媳婦的年齡了，就換成一副正經的口氣說：“媳婦的事，我正給你踅摸著。狗剩，這樣吧，今天你到縣劇團去一次，告訴國棟他有了個大兒子，明天讓他帶著劇團唱天戲。辦完這件事，我就給你保媒。”

　　狗剩高興跳起來說：“梅主任，您找梅廣元，給他好好說說，就把梅花送給我當媳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