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十九章

　　梅廣慧說：“掉了就好。把社會主義的糞倒到社會主義的田裏去！”

　　郭子順跑回大隊，直奔他的糞堆，像老鷹展翅一樣一下子撲到糞堆上。

　　張大嘴好生惱火，一腳踢在狗的P股上。大黑正吞咽魚骨，猛然挨了這麽一腳，魚刺就卡在了大黑的嗓子裏，它竄到路邊不停地咳。

　　大油袖說：“為了幾泡臭狗屎，成了精神病，值得嗎？”

　　梅尚德活了大半輩子，福也享過，罪也受過，生活中的風風雨雨對他來說本也算不得什麽，唯一讓他牽掛的是兒子廣隆。

　　自從兒子走後，梅尚德麵容日漸憔悴，頭發也越發白了。他躺在床上，兩眼直直地盯著梁上飛來飛去的燕子。天冷了，燕子該到南方去了，可我那隆兒卻去了天寒地凍的北方，走時帶的那件薄薄的棉衣怎麽能夠抵擋得住那逼人的嚴寒？

　　他又想到了梅琴。梅尚德是小梅莊學問最高的人，讀過國中。女兒梅琴受父親的影響，從小就喜歡讀書寫字，雖隻上過幾年的小學，但她的知識和才氣都大大超出她的學曆。她喜歡讀唐詩宋詞，尤其愛讀那纏綿悱惻的宋詞。她還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每年春節，小梅莊的家家戶戶都成了梅琴書法的展室。可惜錯生了家庭，讓這個美麗出眾、才氣過人的女子天天生活在陰霾的心境中。心裏算了一下，梅琴也二十一歲了，在大隊裏也算上老姑娘了！按照農村風俗，兒子不結婚，當妹妹的是不能找婆家的。因為妹妹一旦出嫁，無疑是向世人宣布，兒子再沒有娶親的可能了。

　　梅尚德三十多歲時才有了廣隆，兒子三十初頭了，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說不定哪天就會“過去”，可一雙兒女都還是孑然一身，到了那邊，我怎麽向他們的娘交代？

　　夜深了，梅尚德的鋪上似乎撒滿了蒺藜，紮得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不能入眠的還有梅琴。昏黃的油燈下，她在給哥哥梅廣隆做冬衣。哥哥去了東北，那裏沒有一個親人，他的日子怎麽過？那邊已經下雪了吧？哥哥有沒有棉衣？哥哥受得了嗎？哥哥至今沒有來過一封信。梅琴知道，哥哥不是不想家，是他不敢寫。她低頭看看手中的棉衣：哥哥啊，我縱然給你做成了棉衣，你又怎麽能穿得上呢？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戀人柳永青。

　　愛情是治療心傷的良藥。哥哥梅廣隆離開了家，梅琴心中多了幾分擔憂。但因為有了愛情，像苦水裏滴進了蜜，雖說不上有多麽甜，卻有效地稀釋了苦。她時常獨自到玉帶河邊漫步，看那出雙入對的鳥兒飛來飛去，或靜靜臥在草叢裏，任陽光和風兒在自己的軀體上拂來蕩去。偶爾拔一把藍色的矢車菊，編一個美麗的花環戴在頭上。矢車菊的幽香鑽進她的肺裏，鑽進她的心裏，撩撥得她發出一陣陣不安的輕輕的顫抖。

　　她想早點結婚，可又擔心那日漸衰老的父親。父親已像冬天楊樹枝頭的一枚葉子，已被無情的風雨製作成了標本，說不定哪一天被不知來自哪個方向的風吹下枝頭。

　　除了擔心父親的身體之外，最讓她不踏實的是柳永青父母的態度。她多麽希望永青的父母能支持他們的相愛，她多麽希望永青能衝破阻力和自己結下百年之好。她知道，柳永青是個唯父母是從的人，這是讓梅琴最為擔憂的。

　　柳青青，草碧碧，夾岸桃花麗。

　　琴聲低回，生心雙飛翼。

　　翩翩白馬王子，踏韻而來。

　　可知我，文君心意？

　　梅尚德病了，梅廣濟安排郭子順去耕地。郭子順耕地也沒忘帶糞筐。路上，一頭牛把一泡屎拉在了地頭上，郭子順“籲——”了一聲，牛停下來，他拿過新買的鐵鍁，把牛糞拾到糞筐裏。郭子順這個行為被騎著自行車工四處巡視的梅廣慧抓了個現行，他決定來個地頭批判會。

　　人們從四麵八方走過來，很快就匯集了幾十名社員。梅廣慧把事情的過程向社員群眾講了一遍，然後分析說：“郭子順從成分上說，是貧下中農；但從思想說，卻是地主富農。互助組他不入，高級社他不進，人民公社他反感，滿腦子私心雜念。大家看一看，集體的牛把糞拉到集體的田裏，他卻把糞拾進自己的筐裏。他的目的就是用社會主義的糞來肥資本主義的地。大家說，像郭子順這樣的落後分子，我們怎麽辦？”

　　張大嘴說：“篩糠（兩個人把挨批的人來回推）！”

　　一聽說篩糠，狗剩也來了興致：“對！篩他的糠！”

　　梅廣慧說：“糠可以篩。但篩糠不是目的，而是要把他滿腦子自私自利的思想篩掉。”

　　“我來篩！”張大嘴走出來。

　　“我也算一個！”狗剩也走出來。

　　兩個人在郭子順兩側站好，伸出四隻手來。張大嘴用力把郭子順猛地一推，郭子順便向狗剩身邊倒。狗剩看到郭子順倒過來，就又用力一推，把郭子順再推向張大嘴。反複推了十來個來回，郭子順開始感到天旋地轉，兩眼冒金星，一個踉蹌倒在地上。

　　梅廣慧問：“郭子順，私字篩掉沒有？”

　　郭子順說：“我的娘啊！掉了！全掉了！連身上的虱子都掉了！”

　　梅廣慧說：“掉了就好。把社會主義的糞倒到社會主義的田裏去！”

　　郭子順爬起來，把筐裏的糞往田裏倒，倒了一半，他想留下從路上拾的那些，一看大家的臉色，就很不情願地倒了個幹淨。

　　梅廣慧對梅有福說：“有福，你帶幾個人，把郭子順拾的糞全拉到集體田裏去。”梅有福就叫了五名社員去大隊裏拉郭子順拾的糞。

　　郭子順一聽要拉他的糞上到集體田裏去，拿起筐和鍁，撒腿就往家跑。別人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就都跟著往回跑。

　　郭子順跑回大隊，直奔他的糞堆，像老鷹展翅一樣一下子撲到糞堆上。

　　梅有福說：“把他拉開！”兩名社員去拉郭子順，郭子順就用兩隻手拍打糞堆，蘊藏已久的臭氣被郭子順這麽一撲打，似飛蛾般滿天亂飛，人們捂著鼻子四下裏散開。

　　梅有福見硬來不是辦法，就說：“走吧！大家都幹活去吧。”

　　眾人散去了。郭子順趕緊從家裏推出獨輪車，把糞上到簍子裏，往自留地裏推，把糞均勻地撒到地壟裏。

　　中秋的天氣已經見涼，當時正刮著小北風。風雖然不大，但吹到滿身是水的郭子順身上，還是讓郭子順打了好幾個冷戰。可郭子順並沒有因為冷而忙著回家換衣服，他惦記著地裏的糞，於是，他忍著寒冷，再次來到自留地。他站在地頭往地裏一望，立時驚呆了：糞一點也沒有了，連地皮都被鏟去了一層。這一打擊非同小可，他滿地裏亂走，嘴裏不停地念叨：“我的糞，我的糞。”

　　梅尚德又是一陣猛咳。梅琴給爹倒了一些水，讓爹喝下。

　　梅琴看到爹體弱得禁不住一股小風，心裏十分擔憂。爹需要營養的支撐，可家裏除了地瓜幹、玉米糊什麽都沒有。

　　梅琴決定到山裏尋找野雞蛋，給父親增加一些營養。她爬上瑤玉山，在亂石雜草中尋找野雞窩。撲棱棱，一隻野雞受到驚嚇騰空而起，沒有飛多遠就落下了。梅琴在野雞起飛的地方，找到了雞窩，她驚喜地發現了六枚斑斑點點的野雞蛋。她把還帶著溫熱的蛋捧在手裏，高興得不得了。當她看到那隻沒有飛遠的野雞咕咕地向她走來的時候，梅琴又猶豫了。待了好一會兒，她還是在野雞咕咕的叫聲裏放了回去。

　　梅琴決定到玉帶河釣魚。

　　舉著魚竿，靜等了一個中午，終於釣到了一條半斤多重的花鰱。回到家，梅琴給爹熬了一鍋魚湯。

　　魚湯的清香像是無數的彩蝶從梅尚德的小院裏飛出，又化作細細的小蟲鑽進人們的鼻孔。張大嘴用力吸了兩下鼻子，鼻子裏便發出喝麵條一樣的響聲。

　　張大嘴身後的大黑也嗅了下鼻子，便把鼻尖對準了梅尚德家。大黑在前邊引路，張大嘴緊跟其後，向梅尚德家走去。

　　張大嘴從鍋裏用手捏出那掛魚骨，瞪著眼對梅尚德和梅琴喊：“你、你們竟偷釣社會主義的魚，這是犯罪！你們知道嗎？”

　　梅尚德又驚又怕，一陣咳嗽把剛剛喝下的魚湯又吐了上來。梅琴又氣又急，大聲地對張大嘴說：“你天天帶著狗逮社會主義的兔子，你也是犯罪！”

　　梅琴這一句話竟讓張大嘴的大嘴張了好幾次沒有說上話來，他撂下“你們等著”幾個字，就提著那掛魚骨直奔梅廣濟家。

　　來到梅廣濟家，張大嘴把那掛魚骨舉到正在吃飯的梅廣濟臉前：“隊長，你看這是什麽？”

　　“娘的，你拿老子當狗嗎？”梅廣濟把碗用力往桌上一蹾，裏麵的一塊地瓜就跳了出來，在桌子上打了兩個滾，就落在地上，摔扁了。張大嘴的大黑過去就把地瓜吞了。

　　張大嘴走過去，神秘地說：“隊長，這可不是簡單的魚刺，這是紮在社會主義肌體上的一根毒刺。”

　　“別他娘的給我賣關子。不就是一掛魚刺嗎？”

　　“是魚刺不假，可它的來路可不一般。它是從梅尚德的嘴裏吐出來的。”

　　“從腚裏屙出來就不是魚刺了？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如果沒事趕快走人！”

　　“梅隊長，這麽給你說吧，這社會主義的魚，被地主崽子下的鉤釣走了，被老地主吃進了肚裏，你說這是小事嗎？這是非鬥不可的私心雜念。”

　　張大嘴這麽一說，梅廣濟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這“私”不鬥不行。但如果像鬥郭子順一樣鬥梅尚德，豈不要了他的命？要鬥梅琴，她可是還未出嫁的姑娘啊！這可是塊燙手的山芋。梅廣濟眼睛一轉，對張大嘴說：“這是大是大非問題，你馬上給梅主任匯報。”

　　球被梅廣濟輕輕踢了出去。張大嘴就捏著魚刺去找梅廣慧。

　　跟在身後的大黑趁張大嘴不注意，一下子把魚骨從張大嘴手裏叼去。

　　張大嘴好生惱火，一腳踢在狗的P股上。大黑正吞咽魚骨，猛然挨了這麽一腳，魚刺就卡在了大黑的嗓子裏，它竄到路邊不停地咳。

　　張大嘴到了三秋生產指揮部，向梅廣慧匯報梅琴釣魚的事。

　　梅廣慧正看一張報紙，嘴裏叼著一支煙，眼皮都沒抬一下。

　　張大嘴說完了，梅廣慧說：“知道了！”

　　話不鹹不淡，像是梅廣慧用手指輕輕彈落的煙灰，一點沒有張大嘴所設想的效果。張大嘴覺得梅廣慧沒有聽清，就又說了一遍：“梅主任，地主崽子梅琴在釣集體的魚，是不是狠狠地鬥一鬥？”

　　“知道了。”還是那句不成不淡的三個字。張大嘴感到自己的熱臉在貼冷P股，感到渾身不自在，就說：我走了。

　　梅廣慧吭都沒吭一聲。

　　張大嘴灰心喪氣地走了出去，梅廣慧這才抬起眼看了看張大嘴的背影，然後，用力把煙P股扔在地上。

　　梅廣濟去敲了一陣鍾，又把手卷成喇叭筒，大聲地喊：“女勞力去拉秧子，男勞力去刨地瓜。”

　　大油袖第一個出來，指著梅廣濟問道：“廣濟，有這樣說話的嗎？什麽拉秧子（狗交配）？虧你還是隊長呢！”

　　梅廣濟一拍腦門，“對對，是拔秧子。”然後又大聲地喊，“男勞力去拉秧子，女勞力去刨地瓜。”

　　大油袖說：“梅廣濟，你是不是剛拉完秧子？怎麽一張嘴就是這個？”

　　梅廣濟這才意識到自己又錯了，說：“大油袖，你替我喊吧！”

　　大油袖也不推辭，把手卷成喇叭筒喊，“梅隊長說了，男勞力刨地瓜，女勞力拉秧子！”喊完，知道自己也嘁錯了，用手一拍P股，“我他娘的也拉起秧子來了！”

　　郭子順呆呆地走過來，大油袖突然想起撮合郭張兩家婚事的事來，就叫郭子順：“子順，你托我和張二禿子家和好的事，有戲！”

　　郭子順連看都不看大油袖一眼，嘴裏隻是不停地說：“我的糞，我的糞。”

　　大油袖說：“為了幾泡臭狗屎，成了精神病，值得嗎？”

　　一夜寒霜，把地瓜秧子全部打蔫了。昨天還鮮綠欲滴的葉子，今天就變得又黑又皺。好多人心裏都為昨夜沒有偷點瓜秧而遺憾，但誰也沒有說。

　　大油袖正和婦女一起拔地瓜秧，十幾名婦女像卷席子一樣，彎著腰，拔著瓜秧一起往後卷。瓜秧卷過之後的土地，露出一條條的地瓜壟。壟裏的地瓜很是驚恐地探出頭，等待著後麵男人們高高舉起的大钁。

　　薛蓉本是菩薩心腸，平時沒少關心了狗剩的吃穿。狗剩二十三四了，早到了需要女人的年齡，可惜這個沒有雙親的孩子，一貧如洗不說，還染上了好吃懶做的毛病。更讓薛蓉擔心的，是狗剩可能會因為缺乏管教，而走上歧途。她想：或許，給狗剩早成個家就好了。在幹活的時候，她有意識地和大油袖靠在一起，順便和大油袖談給狗剩找媳婦的事。

　　大油袖說：“狗剩懶得腚裏爬蛆，你說誰跟這樣的人？”

　　薛蓉說：“說不定有個人管著就會勤快起來。你就費費心給他尋摸一個吧！”

　　大油袖說：“你幹嗎這麽關心狗剩的婚事？”

　　薛蓉隻好撒謊說：“狗剩他娘死前托付我，讓我操心。你說，我四個孩子，哪兒有精力操那份心？您就替我了了這樁心願吧！”

　　大油袖說：“侄媳婦，狗剩看上你家梅花了。那天早上，光著P股求我到你家保媒呢！”

　　薛蓉嗔怪道：“嬸子，您胡說什麽呀？”大油袖就把今天早上的事給薛蓉說了，笑得那些婦女前仰後合。

　　薛蓉說：“今天午飯的時候，廣元回家拿飯，我見他拿了比平時多兩倍的煎餅，我感到很奇怪，就問他拿這麽多於什麽。廣元說，來了兩個說書的，是父女倆，兩個人都是瞎子。你說，要把他們組成一個家庭，不也很好嗎？”

　　大油袖想了一想說：“別人托我說媒，我懶得答應。侄媳婦叫我操心，我隻好應命。成與不成，就看狗剩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