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十七章

　　趙詩文本想建議擴大自留地，讓社員能吃得飽一些。沒想到，梅主任一席“語重心長”的話，讓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梅廣元說：“蘇秀是青石板的命，放什麽種子也不會紮根。”

　　賣羊的說：“我家還有三隻羊。大隊裏規定，三隻以上就是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掉。所以要買一起買，不買就算了。”

　　公社團委來了通知，要求各大隊團支部報今年發展團員的情況。這時，梅廣慧才想到有必要任命一個新的團支部書記。他想到自己的女兒梅婷，但又搖搖了頭，他這樣做有點任人唯親的嫌疑。

　　用誰好呢？梅廣慧一邊喝酒，一邊尋思。梅婷看到父親有心事，就問：“爹，您想什麽呢？”

　　“衛東一走，缺人手了。”

　　梅婷一聽，眼立時亮了起來：“爹，我給你推薦一個人。”

　　“誰？”

　　“趙詩文。”

　　“詩文倒是好苗子。可他正幹著老師啊！”

　　梅婷說：“爹，你讓他來大隊裏幹團支部書記，我去教學。”

　　“你去教學？”梅婷才初中畢業，去教初中能否勝任，梅廣慧當爹的都不放心。

　　送鞋墊被趙詩文拒絕以後，梅婷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她恨趙詩文！然而，讓梅婷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越是恨他，就越發愛他；越是愛他，就越發想得到他。梅婷對人是有一定研究的，男人要想得到女人的歡心，就得先滿足她的口福；女人要想得到男人的喜愛，就得做他事業上的幫手。

　　其實，梅婷很想自己幹團支部書記，但她多了個心眼。她要讓爹成為趙詩文的伯樂和仕途上的恩人，再讓爹或者更有身份的人出麵給她保媒，你趙詩文不為自己計，也得為前途想。這樣一來，你趙詩文注定是我的。再說了，自己從小就不願下地幹活，去學校教書，不但能逃避風吹曰曬，還能掙個三塊五塊的，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梅廣慧明白了女兒的用意，用筷子點點女兒的頭皮：“我女兒心眼不少嘛！”

　　趙詩文到三秋生產指揮部找梅廣慧接洽工作，梅廣慧說：“詩文，工作有時間幹，咱到田裏走一走，咱爺倆邊走邊聊。”

　　玉帶河從莽莽蒼蒼的瑤玉山流出來，流過梅莊的土地，向北流去，於三十裏外的阮家莊注入黃河，奔向大海。陽光下，玉帶河真像一條玉帶，那垂著萬千綠絲絛的柳樹，像一塊塊碧玉鑲嵌在河岸，那成片的蘆葦白白亮亮，又仿佛玉帶上的銀飾。連綿不斷的柳浪是鳥兒們的天堂，百靈、杜鵑、黃鸝，競相亮起悅耳的歌喉。蘆葦叢是野鴨和葦鶯的樂園。喜鵲多築巢在高高的楊樹上，時不時地向人們唱起歡快的歌。

　　田裏除了沒有刨完的地瓜、沒有摘完的棉花外，沒有更高的莊稼。秋天的田野比夏季就顯得遼闊了許多。

　　梅廣慧說：“詩文啊，咱梅莊可是風水寶地啊！你看，南邊是瑤玉山，大隊邊是玉帶河，河對岸就是大隊的土地，平得像鋪上的一張席子。山崖上是片片的玫瑰叢，河裏有茂盛的蘆葦。最奇的是咱這片地，是夜潮地，就是幾個月不下雨，也不會把莊稼旱死，每到晚上，地會自來泛潮。你說奇不奇？”

　　趙詩文說：“是啊，在這片土地上，曆史上出了許多名人，用個詞來說，就叫人傑地靈。”

　　梅廣慧說：“你說，咱社員咋就吃不飽飯呢？”

　　趙詩文說：“梅主任，你沒聽說嘛，包工幹，日工磨，自留地裏出好活。你看郭子順的那二分地，打的糧食比生產隊的三畝地都多。為什麽？幹集體的活，大夥出工不出力。”

　　梅廣慧說：“還是主席他老人家偉大啊！他早就看到了人的自私性。最近又有最高指示，要鬥私批修。公社楊主任也要求我們響應偉大號召，狠鬥自私一閃念。自留地種得好，這都是自私的表現。梅尚德身子骨不行了，再鬥一次就會要他的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讓梅尚德休養一些日子再鬥吧！再說大油袖，雖說是個破落地主，但也是個熱心人，為咱大隊裏做了不少好事，說媒、接生什麽的也離不了她，也不能把她鬥得太狠了。往後，你要發動青年團員，當好黨的助手，把握好鬥爭大方向，過幾天，出個題目，鬥鬥社員的私心雜念，好讓大夥一心向公，一心奔共產主義。”

　　趙詩文本想建議擴大自留地，讓社員能吃得飽一些。沒想到，梅主任一席“語重心長”的話，讓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說：“我年輕，還望老主任多多指點。”

　　夕陽西下，天邊的雲彩邊緣像火一樣燃燒起來，但終因雲層太厚，大塊的雲仍然是濃黑的色彩。

　　趙詩文感到自己燃燒的激情中也有一塊厚重得化不開的塊壘。

　　梅廣元正一車車地從牛棚裏往外推糞，木輪的小推車發出吱呦吱呦的響聲。

　　梅花來了。她把錢遞給爹，要爹明天到穀城集上買隻羊回來。梅廣元放下推車，接過大大小小的鈔票，蘸著唾沫數一數，正好五元。

　　“哪來的錢？”

　　“借的！”

　　“借誰的？”

　　“趙老師的。”

　　梅廣元立時想起狗剩的話來，火氣立即衝到腦門上：“你最好離那個趙詩文遠點，這錢你馬上還給他！”

　　梅廣元把錢扔給梅花，錢撒了一地，梅花把錢拾起來，含著淚走了。

　　梅廣元在後麵還不放心地對梅花喊：“別給我鬧出丟人現眼的事來！聽到沒有？”

　　第二天一早，梅花就起了床，洗一把臉，背起草筐就下了地。天空蔚藍，田野空曠，她一邊走一邊唱起歡快的歌。在梅花的身上洋溢著少女的活力，分泌著青春的快樂。或割、或拔，不一會兒，梅花就塞了結結實實的一筐。草筐像一座小山包，壓在梅花的肩上，梅花走起路來，仍然疾步如飛，沒有多久，就背到牛棚。趙邦國和梅廣元正給幾個大隊民過秤，趙邦國對梅廣元說：“廣元，你家梅花真是個好閨女，又漂亮又能幹。將來誰要娶了她，就是誰的福氣。”

　　梅廣元說：“生在我這個家庭裏，注定是吃苦的命。”

　　趙邦國說：“梅花是個聰明的姑娘，如果能高中畢業，就成了咱大隊的女秀才了。”

　　梅廣元說：“我不想讓她上學了。女孩家上學什麽用？光浪費錢不說，還影響掙工分。我想讓梅花給家裏出幾年力，再找婆家。”

　　梅花把一大筐草放到地上，趙邦國和梅廣元過來稱斤兩，一稱，六十八斤。蘇秀剛過完她的一筐，隻有五十四斤，就覺得秤有問題，說：“都是社員，不能有私弊。”要求重過。

　　趙邦國說：“侄媳婦，你來看秤。”結果，又當眾重過了一遍，斤兩一點不差。蘇秀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梅花說：“梅花，嫂子是想和你來個比賽，嫂子沒別的意思。”

　　梅花對蘇秀笑笑，什麽也沒說。

　　過完秤，梅花看趙邦國把數記在一個小本上，掏光草，用鐮鉤起草筐就往家走。梅廣元看看梅花背影，自語道：“該出力了！”

　　蘇秀走了，趙邦國說：“梅花這閨女真有涵養，比蘇秀這小娘們強多了。廣元，你說蘇秀這女人肚裏什麽都有，怎麽就是沒有娃娃呢？”

　　梅廣元說：“蘇秀是青石板的命，放什麽種子也不會紮根。”

　　梅花回到家，喝了碗稀粥，吃了塊煎餅，挎起一個小圓籃就往外走。

　　薛蓉說：“梅花，幹嗎去？”

　　梅花說：“趕集。”

　　薛蓉說：“帶上這幾個雞蛋賣了，買點鹽來。”說著從米缸裏抓出五個雞蛋，放進梅花的籃子裏。

　　穀城自古就是中原名城，四圍青山隱隱，城區名泉汩汩，兼有九泉匯聚而成的狼溪河穿城而過，把穀城一分為二。河上有座永濟橋，又將穀城合二為一。古之狼溪與大清河、大運河相連，航船往來穿梭。兩岸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仿佛江南錢塘。陰曆四九，是穀城大集，往年，不要說十裏八鄉，就是周圍四省十八縣來趕集的也不在少數。而現在，不見了自古繁華的景象，不見了先前人山人海的壯觀，三三兩兩的趕集的群眾，總讓人感到一種冷落和蕭條。

　　梅花來到集上，先在蛋市賣掉雞蛋，又拿著賣雞蛋得來的兩毛五分錢到供銷社稱了二斤鹽，隨後就來到牲口市。她想先買一隻羊，再去買白兔。可是，牲口買賣全由經濟子（中間人）操作，買賣出價兩方不見數，由經濟子通過袖子裏摸數定價格。梅花不知怎麽報數，也不願經濟子摸自己的手，在牲口市逛了好幾圈，連價都不敢問。

　　正在為難，她想起郭子順來。她又來到菜市場，可郭子順今天沒來賣菜，梅花很失望，但也沒有辦法，她隻好往回走。

　　“梅花。”梅花順著聲音看去，叫自己的正是郭子順。梅花驚喜地叫了聲：“大爺。我正找您呢！您今天怎麽沒賣菜？”

　　郭子順說：“我的鐵鍁叫人順走了，我來買張鐵鍁。”

　　梅花說：“大爺，您幫我買隻羊吧！我想買隻奶山羊。”

　　郭子順看準了一隻帶羔的山羊，就找到經濟子。兩人抄過手，經濟子又和賣羊人抄過手，往返幾次，就定了下來。郭子順對梅花說：“談成了。錢。”梅花把五元錢遞給郭子順，郭子順一數，皺了下眉頭，又數了一遍，說：“還有嗎？”

　　梅花搖搖頭。郭子順說：“不夠，差一塊。”

　　梅花說：“咱光要大羊，不要小羊，錢不夠了？”

　　賣羊的說：“必須兩隻羊一同賣，一來小羊還在吃奶；二來，兩隻賣不掉就要犯錯誤。”

　　郭子順問：“犯什麽錯誤？”

　　賣羊的說：“尾巴錯誤。”

　　郭子順一聽就越發糊塗了：“什麽？尾巴還有錯誤？”

　　賣羊的解釋說：“我家還有三隻羊。大隊規定，三隻以上就是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掉。所以，要買一起買，不買就算了。”

　　梅花一看買不成了，急得眼淚都快掉了下來。經濟子也有些著急，對郭子順說：“你給這閨女先墊上一塊不行嗎？”

　　郭子順嘴動了好幾動，沒說話。梅花的淚忍不住就流了出來。

　　經濟子是個軟心腸，見不得女孩子落淚，就對賣羊的說：“這閨女怪可憐的，你讓五毛，我的費用也不要了。成交吧！”賣羊的點了點頭。梅花趕緊向經濟子和賣羊的鞠躬致謝，然後又謝過郭子順，就牽著羊往回走。

　　雪團一樣的山羊乖乖地跟在梅花身後，棉絮一般的小羊羔咩咩地叫著，時而前，時而後，時而啃一口路邊草，時而撒著歡跑。

　　看著兩隻乖巧的山羊，梅花心裏像喝了蜜似的美，有了這兩隻羊，梅豔就有奶喝了，妹妹們上學就有錢買作業本了。到新年的時候，小羊長大了，把羊賣了，就可過個好年了。心裏一美，嗓子就癢了，於是就唱起歌來：

　　玉帶河，水流長，我在河邊洗衣裳。

　　手搓衣裳心頭亂，怎麽不見我的郎？

　　情郎悄悄身後站，棒槌砸在手心上。

　　耶要當兵上前線，等郎十年不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