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十三章

　　李老四把手一揮：“抓！”接著，兩個小夥子跳進了豬圈，一個拽耳，一個拽腿，把個老母豬拽得嗷嗷叫。

　　梅有福開始領呼口號：“打倒地主梅尚德！”“打倒破落地主大油袖！”口號聲還沒落地，梅婷從家裏跑來了，對著台上的梅廣慧大叫：“爹，我嫂子要生了！”

　　郭子順懊惱地回到家，見門口坐著個人，心裏怦然一跳。果不出所料，是韓寨的李老四。

　　“您……怎麽來了？”郭子順說話沒了底氣，變得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

　　李老四把煙袋鍋在鞋底上一磕：“郭子順，言而無信，不知其可。這可是聖人之言，你怎麽一個閨女許兩家啊？”

　　郭子順滿臉賠著笑：“您別生氣，我一定把那死妮子找回來，給您送到家裏去！”

　　李老四哈哈大笑一聲：“我老李家也不是收破爛的，我兒子也不是找不到黃花大姑娘，為什麽非死皮賴臉地要你們家的？我現在不要人，我要錢！錢！拿來。”

　　郭子順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又青一陣，但自己理屈，又不好發作，隻好硬賠著笑臉說好話：“四哥，咱誰跟誰啊。我現在沒有錢，等我有了，準還您。”

　　李老四說：“沒錢，圈裏不是有豬嗎？房上不是有梁嗎？來人！”

　　仿佛天兵降臨，從四下裏躥出十幾條好漢，齊聲道：“四叔，您就下命令吧！”

　　李老四說：“郭子順，我再問一句，是給錢，還是給物，我現在數數，數到五，如果不給錢，我就趕豬拆房！聽著：一、二、三……”

　　“我給錢，您等著！”還沒數到五，郭子順就挺不住了。他急忙跑到屋裏，脫下長褲，把褲腰哧啦一撕，一疊十元一張的錢掉了出來。他蘸著唾沫點了點，共八十元。李老四當時的聘禮是一百二十元，郭子順把牆上的一張楊子榮上山打虎圖撕下來，便露出一個洞口，他伸進手又拿出一打錢，數了四張十元的，和那八十合在一起，又數了一遍，準備還給李老四。一想，全還了他，太便宜李老四那老東西了。於是，又從中抽出兩張來，塞進腳上的鞋裏。

　　“給你。”

　　李老四接過錢，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說：“再拿二十。”

　　郭子順說：“你兒子來，還吃我好幾頓飯呢，我得把飯費扣下。”

　　李老四說：“你要說那個，你們家的豬是我家的大‘牙巴’（公豬）配的，我也沒要你的錢。趕緊把那二十元給我，晚了我就加錢。”

　　郭子順還不甘心：“四哥，你就少要二十吧！”

　　旁邊有人喊：“別跟他囉嗦，不給就抓豬。”

　　李老四把手一揮：“抓！”接著，兩個小夥子跳進了豬圈，一個拽耳，一個拽腿，把個老母豬拽得嗷嗷叫。

　　郭子順看情況不妙，就從鞋裏掏出那二十元錢，遞給李老四，對抓豬的人跺著腳嘁：“別抓了！我給錢了。”

　　李老四說：“郭子順，我這些侄子、孫子不能白來，總得弄些吃的填填肚子吧！你是管飯呢，還是給錢？管飯，燒餅油條；給錢，再拿十元！”

　　郭子順一聽，這不蝕本的買賣嘛！心裏一惱，就咧開嘴哭了起來：“我的娘哎！我喪了哪門子良心，讓人這樣作踐我？啊啊啊……”

　　看熱鬧的人聚一牆頭，沒有一個幫郭子順說話的。這時，大油袖吃著一塊死豬肉走進門來，趴在李老四的耳根說了一句話，李老四說：“走！”

　　跟著李老四一起來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都說：“飯錢不要了？”

　　“這臉賞給大油袖，走！”李老四說著就和他的侄子、孫子們全走了。一個叫二愣的家夥，順手拿走了郭子順的鐵鍁。

　　梅廣濟走過來，問大油袖給李老四說了些什麽。大油袖說：“我說，你要再胡鬧，我就把你摸女人P股挨扇的事抖出來！”

　　郭子順見大油袖要走，急忙上前拉住她：“嬸子，您慢著，我還有事求您呢！”

　　梅廣慧本想把梅廣隆去東北的事壓住，但還是傳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楊立春的耳朵裏。楊立春大發了一陣脾氣之後，語重心長地對梅廣慧說：“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我們作為黨的幹部，一時一刻也不能放鬆警惕。你要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把階級鬥爭不斷引向深入。梅廣隆一旦捉拿歸案，立即送交公安機關。對梅尚德這樣的地主決不能姑息遷就，對地主階級的姑息，就是對人民的犯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鬥、鬥、鬥！”

　　梅廣慧回到大隊三秋生產指揮部，通過大喇叭向全大隊宣布晚飯後召開全體社員大會。這一次，梅廣慧多了個心眼，他沒有說要召開鬥爭大會，他悄悄地跟民兵連長梅有福交代，一定看好地主梅尚德和破落地主大油袖，當全體集合起來以後，再把兩人揪到台上去。

　　批鬥會如期舉行。梅有福和另外兩個基幹民兵從人群裏把梅尚德和大油袖押到台上（碾盤上）來。這一次大油袖沒有大哭大鬧，尋死覓活，而是乖乖地站在台上。她想，讓梅廣隆去佳木斯伐木場是自己的主意，讓自己陪鬥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梅廣慧先講了當前階級鬥爭的嚴重性和複雜性。他說：“我大隊出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比如說，地主梅尚德的兒子逃避勞動改造，逃到東北去了。大油袖好吃懶做，說媒、接生、買死豬肉吃，這是剝削階級的享樂思想在作怪！我們一定把梅尚德、大油袖這些舊社會的殘渣餘孽批倒批臭！”

　　梅有福開始領呼口號：“打倒地主梅尚德！”“打倒破落地主大油袖！”口號聲還沒落地，梅婷從家裏跑來了，對著台上的梅廣慧大叫：“爹，我嫂子要生了！”

　　梅廣慧一聽，先是一愣，然後，把桌子一拍：“把大油袖押下去！”

　　梅有福把大油袖抱下碾盤，押著她跟梅婷走了。

　　梅廣慧又由階級鬥爭扯到了秋收秋種上。

　　人們聽煩了，有的說話，有的犯困。梅廣慧大喊一聲：“衛東，呼口號！”

　　沒有回應，梅廣慧才想起張衛東和郭蘭一並“蒸發”的事來。梅有福又不在，隻好由自己來領呼。

　　站在台上的梅尚德正打盹，聽到口號，怔了一怔，又合上了眼。梅廣慧注意到了梅尚德的腿直打戰，怕出什麽意外，就叫台下的梅廣濟上台攙著梅尚德。梅廣濟剛蹦到台上，梅尚德兩腿一軟，就倒了下去。

　　身軀魁梧的梅尚德，像是被歲月吸去了過多的生命液汁，頭上落滿了霜雪，肌膚失去了豐腴，眼睛失去了光澤，四肢失去了活力，眼角掛著眼屎，嘴裏流出了白沫。

　　梅廣慧看著眼前這位同族老人，感到梅尚德確實老了。一絲憐憫從梅廣慧心底升起，走到梅尚德身邊，叫了一聲：“叔。”“叔”字還沒完全出口，就立即意識到什麽，馬上咽了回去，換一種嚴厲的口氣問：“梅尚德，你想對抗革命是癡心妄想。等你身體好了，我們還會鬥你，直到把你鬥得體無完膚，身上沒有一點好肉！”轉過身，又對梅廣濟說，“快把他背到衛生室搶救！千萬不能讓他死了。梅尚德要是死了，咱大隊的階級鬥爭就沒法搞了！”然後，大聲宣布，“梅莊大隊階級鬥爭大會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