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十二章

　　郭子順進門就把張衛東家的水缸給砸了。

　　有人在一邊起哄：“這就叫母雞不叫，公雞不跳。母狗不調腚，公狗瞎哄哄。”看熱鬧的人立即爆發出哄笑。

　　狗剩更加擔心起來。他鼓足勇氣，對梅花喊：“梅花，你要小心點，可別叫趙詩文那狗東西給玩了。”

　　張二禿子就是張衛東的父親，名叫張萬富。入社那年，他生了一次怪病，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哼哼。人說男七女八，張萬富竟十多天沒進一粒米、一滴水，還氣息不絕。第十一天的晚上，好不容易斷氣了，鄰居們忙著給他穿衣裳，洗腳淨麵，準備後事。

　　張萬富躺在停靈床上，臉上蓋著一張火紙。孝男孝女披麻戴孝地兩邊列好，坐在地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哭。突然，張萬富臉上的火紙動了幾下。原以為是風吹的，可是床頭的靈燭火焰卻紋絲沒動。又過了一會兒，火紙掉了下來，張萬富的嘴唇分明動了幾下。孝男孝女們以為詐屍，嚇得拚命地往外跑。高英急忙上前，抱住張萬富，用臉貼住丈夫的臉：“萬富，你真的轉陽了嗎？”

　　張萬富真的說話了：“抓老鼠！抓黃鼬！”聲音雖小卻很分明。高英覺到了張萬富冰冷的臉上有了一絲溫熱，感到了他那越來越強的鼻息，高興地去撫張萬富的額頭，沒想到張萬富頭上的帽子掉了下來，更沒想到的是張萬富滿頭的黑發隨帽子的下落而脫落得一根不剩。

　　轉陽回生的張萬富後來說，牛頭馬麵前來捉拿他，他不想跟他們去，就努力掙紮。牛頭就抓住他的頭發，馬麵就拽著他的一個袖子拉著他走。剛走了沒幾步，雞突然叫了，牛頭一慌，猛一用力，就把他的頭發拽掉了。

　　馬麵衝牛頭的背影喊：“老牛，張萬富怎麽辦？”牛頭頭也不回地說：“讓他到人間抓老鼠和黃鼬去吧！”馬麵一推張萬富的背，張萬富又回到了人間。

　　從此，張萬富就幹起了抓老鼠和黃鼬的行當。

　　一陣風刮過樹梢，幾片樹葉掉了下來。張二禿子揀起一片葉子，正正反反地看了一遍，對著屋裏的高英喊：“他娘，一共多少張黃鼠狼皮了？”

　　“十一張了。”

　　“夠縫一張皮褥子的嗎？”

　　“夠了。”

　　“天要冷了，抓緊時間縫製，過些日子給兒子、兒媳送過去。”

　　二人正說話，郭子順進門就把張衛東家的水缸給砸了。滿缸的水像決堤一樣噴湧而出，把個小院弄成一片汪洋。在水缸裏的那條養了半年多的魚驚恐地甩著尾巴。郭子順朝著魚就是一鍁，魚又甩了兩下尾巴，就再也沒有了啪啪的響聲。

　　張二禿子見郭子順來勢洶洶，嚇得趕緊躲在屋裏不敢出來。

　　誰說女子不如男？高英挪著兩隻小腳走了出來。她往手心吐著唾沫，用手中的唾沫抹抹散亂的頭發，用手指彈彈衣袖上的塵土，一派從容鎮定。她佯裝啥事也不知道地問：“子順，幹嗎？發那麽大火？”

　　郭子順用鐵鍁一下一下拍著地麵，怒火四射的眼睛盯著高英：“快把我閨女交出來，不然，我把你家砸個稀巴爛。”

　　高英兩手一拍，往胸前一攤，一副若無其事又很是納悶的表情，問：“我說他叔，你的閨女你知道，我們怎麽知道她在哪裏？”

　　郭子順從衣兜裏拿出郭蘭留下的信，開始念給高英聽。當念到“我要和衛東一起尋找自己的幸福去”的時候，高英找到了話茬，她立時大聲地對看熱鬧的鄉親說：“大家都聽到了，是郭蘭自己寫的：她要和我們家衛東一起尋找……尋找什麽自己的幸福。各位鄉親，大家可都聽清楚了，不是俺兒拐走了他的閨女，是他的閨女拐走了我的兒子。”然後，把臉朝向郭子順一沉，“郭子順，你給我聽明白了，今天，我不跟你要人就已經便宜你了，你還到我家來鬧事。郭子順，你趕緊給我走人，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你……”郭子順被高英倒打了一耙，一時有些語塞，臉紅得像霜打的茄子。有人在一邊起哄：“這就叫母雞不叫，公雞不跳。母狗不調腚，公狗瞎哄哄。”看熱鬧的人立即爆發出哄笑。

　　郭子順一看說這話的人是狗剩，火氣一下子集中在狗剩身上，拿起鐵鍁就要拍他，嚇得狗剩拔腿就跑。

　　狗剩在前麵跑，郭子順在後麵趕。眼看就要追上了，狗剩也是急中生智，把剛從梅朵手中騙來的領袖像章掏出來往郭子順麵前一舉：“我看誰敢？”

　　這招果然靈驗，郭子順高舉著的鍁硬是沒有落下來。

　　酒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你看，幾杯酒下肚，梅廣濟和張大嘴這仿佛勢不兩立的仇家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兩個人在玫香酒館你一盅我一盅地喝，臉都變得紅紅的。張大嘴帶著幾分醉意，口水從嘴角流到下巴上，他的臉朝梅廣濟湊了湊：“廣濟，說實在的，這些年，你也讓我沾了不少光。這次你又救了我，我要感謝你。”

　　“那當然。大嘴，你說，咱倆誰跟誰啊？是吧？咱就是親兄弟，比親兄弟還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倆，咱倆就是一個人。”

　　“對，咱倆就是一個人。喝！”張大嘴又斟滿酒，一口灌進嘴裏，大大的喉結一動，咕嘟一聲，酒落進胃裏。

　　梅廣濟把臉往張大嘴伸伸：“大嘴，你那兩隻眼隻顧護坡，別的事上你就當瞎子。我梅廣濟是個義氣人，你張大嘴還不了解？我不會虧待人。那好酒少不了你的。”

　　張大嘴已有七分醉意，眼白都紅了，舌頭也硬了：“酒。我，張大嘴隻、隻要有酒，其餘什麽也不管……”

　　“有我梅廣濟，你什麽都不用操心。來，再喝！”梅廣濟又問張大嘴張衛東、郭蘭、梅廣隆的去向，“大嘴，你是個消息靈通人士，你說，這兩天咱隊裏竟然蒸發了四個人，不，是三個人，你說怪不怪？”

　　張大嘴兩個嘴角往下一拉說：“什麽蒸發了？又不是鍋裏的水。”

　　梅廣濟說：“郭蘭、張衛東、梅廣隆都不見了？”

　　“說怪也怪，說不怪也不怪。”

　　“這話怎講？”

　　“我早就看出張衛東和郭蘭有一壺，大前天，不，是大大前天，總之，是好多天以前，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溜進了玉米地。我以為是偷玉米的，就悄悄跟了進去。你說怎麽著……嘿嘿，他們在那個呢！”

　　“哪個？”

　　張大嘴卻不急於回答，他夾了一大筷子豬腰子，塞到嘴裏，嚼了幾下，咽下去，然後伸出舌頭，圍著嘴唇一轉，把油水吸進嘴裏，說：“就是那個唄！”

　　梅廣濟見張大嘴竟然和自己賣起了關子，心裏有些惱火，想罵，但還是忍住了。他幹咳了一聲，耐著性子問：“你說呀，到底哪個？”

　　“他們兩個這個呢！”張大嘴放下筷子，左手握成簡狀，右手則伸著食指往手筒裏一下一下地捅。

　　梅廣濟把臉一板：“張大嘴，你可別胡說八道？”

　　張大嘴說：“你是隊長，誰敢糊弄你？這、這麽大的事，你、你就是借給我一個膽，我也不敢啊！”

　　梅廣濟還是懷疑地說：“你那嘴誰不知道，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早就讓你傳得滿城風雨了。這次你的嘴怎麽糊得這麽嚴？”

　　張大嘴用袖子擦了一下嘴：“也不是我嘴嚴，是他們被我抓了現行後，兩個人跪著求我，要我不要說出去。”

　　梅廣濟說：“我不信。”

　　見梅廣濟不信，張大嘴就把事情全倒了出來：“當時他倆把兜裏的錢全給了我，一共十一塊。”

　　張大嘴正為自己動人的故事得意，梅廣濟一掌拍在桌子上，盤子在桌上跳了好幾下，菜水溢了出來，桌縫裏的兩個芝麻粒也像跳蚤一樣蹦了出來，幾隻在盤子上吸食的蒼蠅則驚得四處亂飛。“張大嘴，你知罪嗎？”

　　張大嘴看到梅廣濟突然變臉，又是害怕又是迷惑：“隊長，我又犯了啥罪？”

　　“啥罪？這還用我告訴你？張衛東和郭蘭犯的是作風錯誤，而你卻是在犯罪！犯罪，你懂嗎？”梅廣濟的手指已點到了張大嘴的鼻子上。

　　一聽是犯罪，張大嘴心裏害怕極了，他擔心自己又會被像羊一樣拴在樹上，他趕忙哀求梅廣濟：“廣濟，不，梅隊長，你可得救我啊！我可不願意進班房。”

　　梅廣濟說：“這要看你的態度了！”

　　張大嘴趕緊把兜裏的錢全掏出來：“我買了一盒煙，兩瓶酒，其餘的都在這兒了。我把這些錢交公、交公，還不行嗎？”

　　梅廣濟把錢接過來，揣在兜裏：“看你認罪態度不錯，這事我給你掩過去。你對誰也不要講。你要講出去，誰也保不了你。”

　　“是，是。我這張嘴貼上封條，保證不透一絲風。”張大嘴趕緊表態。

　　“別喝了。回大隊後，你到梅尚德家，探探底細，看看梅廣隆到底哪裏去了。”

　　梅廣濟就用剛才張大嘴掏出的錢結了賬。

　　張大嘴把剛才從桌縫裏蹦出來的兩粒芝麻用手粘起來放到嘴裏，見盤子還有一些剩菜和菜湯，就端起盤子往嘴裏撥，最後一點菜水也灌進了嘴裏。菜有點鹹，把張大嘴的嗓子給嗆了，張大嘴就咳嗽起來。

　　梅廣濟看一眼張大嘴，罵道：“看你那點熊出息，八輩子沒進過車馬店似的。”

　　梅尚德因惦記兒子一夜沒有睡好，起來時頭昏昏的，於是就坐在椅子上抽悶煙，一口煙沒吐出來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時，張大嘴來了，梅尚德趕緊起身讓座。

　　張大嘴背著手，在屋裏踱來踱去，最後把目光落在八仙桌後麵的條幾上。條幾上擺著一排白紙糊成的高帽子，帽子上倒寫著狗地主梅尚德的名字，名字上都用紅筆打了叉號。張大嘴伸出右手食指，點數著：“一、二、三……十六、十七。”轉過身，看看站在旁邊的梅尚德，“再有一個，就是十八。十八，十八……十八層地獄，梅尚德，你就要進十八層地獄了。”

　　“我有罪、有罪。”梅尚德囁嚅道。

　　張大嘴搬了個小板凳放在門當中，一指板凳說：“梅尚德，你坐這兒！”

　　梅尚德走到小板凳前，麵朝裏坐下。

　　張大嘴坐在椅子上，擺出開堂庭審的架子。

　　“梅尚德，你老實交代：你兒子梅廣隆哪裏去了？”張大嘴指著梅尚德質問道。

　　“兒大不由爹娘，他去哪裏，我哪兒知道？”梅尚德又咳起來，臉憋得通紅，直到一口痰吐出來，才緩了一口氣。

　　張大嘴說：“你兒子一定當了盲流，竄東北去了！”

　　聽了張大嘴的話，梅尚德心裏一陣驚悚。

　　一隻蚊子觸到牆角的蛛網上，網輕輕動了一下，一隻黑色的蜘蛛迅速向蚊子奔去。一會兒的工夫，蚊子就成了蜘蛛的點心。

　　“不說？”張大嘴從椅子站起來，把拳頭在梅尚德眼前一晃，“梅尚德，你看這是什麽？”

　　“拳頭。”梅尚德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張大嘴說：“算你說對了，可這不是我張大嘴的拳頭，這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你就等著吧！”

　　張大嘴告訴梅廣濟梅廣隆流竄到東北去了。梅廣濟又向梅廣慧作了匯報。梅廣慧說張衛東和郭蘭屬於階級內部矛盾，以後慢慢處理。梅廣隆是敵我矛盾，要看到事情的嚴重性，並責令梅廣濟派人去東北捉拿梅廣隆。

　　梅廣濟派梅有福去東北去捉拿梅廣隆，梅有福老婆立時找上門來。

　　“廣濟叔，有福可以走，可我家的活誰來幹？我公公有病在炕上躺著，有福走了，誰來侍候？您要讓他走，我就把那不死的東西拉到你家來！”

　　梅廣濟有些犯難了，用手不停地撓頭皮：“那怎麽辦呢？”他把臉仰起來，讓他那長長的鷹鼻對著太陽。當他的鼻子被太陽照得發燙的時候，梅廣濟總有靈感：“好了，讓張大嘴去！”

　　本盼著張大嘴一走，可以夜夜紅羅帳，宵宵去夢鄉，可讓梅廣濟意想不到的是張大嘴說什麽也不去。

　　梅廣濟為難了。

　　張大嘴說：“您幹嗎不叫狗剩去？他無牽無掛！”

　　梅廣濟先是搖搖頭，後又點點頭。

　　他的意識判斷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一連串的變化：“狗剩不是辦事的人。”——“也隻好派狗剩去！”——“狗剩是最佳人選！”

　　“真要把梅廣隆捉回來，我梅廣濟就是辦了一件缺德喪良心的事。”梅廣濟暗自思忖。狗剩不是辦事的人，叫他去擋擋外人的眼，正好。

　　他找到狗剩：“狗剩，隊裏決定讓你完成一項艱巨的光榮的政治任務。”

　　狗剩一聽有政治任務交給自己，激動地連粉刺疙瘩都紅了，急切地問：“什麽政治任務？”

　　“到東北活捉梅廣隆！”

　　狗剩一聽，那發紅的粉刺疙瘩又一下子變白了：“現在到東北，不把我凍成冰棍才怪呢！我不去！”

　　梅廣濟說：“你要是去，隊裏馬上給你做一套全新的衣服。再說，這是政治任務，不是我梅廣濟交給你的，是組織交給你的。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去不去？”

　　狗剩的神情立時莊嚴起來，說：“隻要是組織交給的任務，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我也在……”

　　“在所不辭！”梅廣濟一看狗剩說不下去了，就替他說了出來。

　　“對，我也在所不辭！”狗剩顯得十分興奮，粉刺疙瘩又一次紅了起來。

　　梅廣濟給狗剩買來一身“綠軍裝”。狗剩穿上，儼然一名解放軍，他把那枚領袖像章別在胸前，見了小孩就叫人家喊自己“解放軍叔叔”。

　　梅花走過來。梅花這妮子，那真叫好看：藍地碎花褂子那麽合身，一條藍布粗褲洗漿得柔柔和和且捶得有棱有角；腳上是青絨麵布的方口鞋，那胖乎乎的腳麵從鞋口處略略鼓脹起來。梅花水靈的眼睛閃著光，透著亮，太好看了。

　　看到穿上軍裝的狗剩，梅花誇了一句：“狗剩哥，你好神氣啊！”

　　梅花叫自己哥了！梅花誇自己神氣了！這就是說梅花喜歡自己了！這種感覺讓狗剩心裏那個美呀！

　　“梅花，我要去東北捉拿流氓梅廣隆，十天半月就回來。我活捉梅廣隆，上級會獎我一大筆錢，到時，我就蓋新房，娶你當我老婆。”

　　梅花一聽，就用書包抽他，狗剩嚇得跑到一棵樹後，見沒有動靜，就伸出頭來。

　　“梅花。”狗剩小聲地喊了一聲。梅花回過頭來，衝狗剩笑一笑，簡直沒把狗剩笑暈了。狗剩更加擔心起來。他鼓足勇氣，對梅花喊：“梅花，你要小心點，可別叫趙詩文那狗東西給玩了。”

　　狗剩P股上重重地挨了一鐮把。狗剩回頭一看，竟是梅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