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舊事

第十一章

　　梅廣濟剛走了兩步，又被梅廣慧叫住了：“你可別給我胡來！這可不是浮皮潦草的事，一定把找人當做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來抓！去吧！”

　　梅廣濟跟著盧特派員來到後院，見張大嘴被銬在一棵楊樹上正嗬嗬地睡著，口水流了好長。

　　頭天夜裏，小梅莊一夜間失蹤了兩個人：梅廣隆和張大嘴。第二天夜裏，小梅莊又失蹤了兩位：張衛東和郭蘭。這四個人都是梅廣濟生產隊的人，一時間全大隊流言四起。

　　大隊革委會主任梅廣慧通過三秋生產指揮部的大喇叭叫梅廣濟迅速去一趟。梅廣濟正在場院裏曬玉米，從梅廣慧的聲音裏聽出問題的嚴重。他懷著一種不安，小跑著來到指揮部。進了門，梅廣濟輕聲叫了一聲“梅主任”。

　　梅廣慧左手撐在腰上，右手夾著一支“泉水”煙，神情相當肅穆。看到梅廣濟進來，嘴咧了好幾咧，夾煙的右手對著梅廣濟點了好幾點，竟沒有說上話來。然後，他又猛吸幾口煙，煙頭火迅速明滅了幾下，幾乎要燒到手了，才猛地把煙P股扔在地上，用腳尖踩滅：“說，到底怎麽回事？”

　　梅廣濟更加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問道：“梅主任，什麽怎麽回事？”

　　梅廣慧頭一歪、眉心一擰：“你是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問你，你們隊裏這兩天少了好幾個勞力，你知道不知道？”

　　梅廣濟兩手放在腹前，上下搓著：“知道，也不全知道。”

　　像審視一個怪物，梅廣慧圍著梅廣濟轉了一圈：“你說你這個隊長是怎麽當的？連自己的社員都看不住。你說，他們都去了哪裏？”

　　梅廣濟支支吾吾地說：“張大嘴，我把他送到公社去了。”

　　梅廣慧兩眼一瞪：“送到公社？殺人了？放火了？強奸了？”

　　梅廣濟遲疑了一下：“他持刀殺人！不，是殺人未遂。”

　　梅廣慧追問道：“殺誰？殺你？”

　　梅廣濟點點頭。

　　梅廣慧追問道：“為什麽殺你？他為什麽不殺別人？我看送到公社的人應該是你！你，一名共產黨員，入黨這麽多年，受了黨這麽多年的教育，你還幹那些雞鳴狗盜的事，你丟人不丟人？我要馬上停止你生產隊長的職務，建議革委會給你黨紀處分！”

　　梅廣濟一聽，頭上立時冒了汗出來：“梅主任，你饒了我吧！不然，你兄弟在大隊裏怎麽做人？”

　　“現在才想怎麽做人了？你早幹嗎去了？”梅廣慧坐回桌子後麵的椅子上，想吸煙，發現煙盒空了，用手一搦，扔到地上。梅廣濟趨步上前，掏出自己的煙袋，揞了一鍋煙遞過去。

　　梅廣慧擺擺手。梅廣濟說：“好煙，你嚐嚐試試。”梅廣慧沒有再拒絕，接過煙袋鍋，讓梅廣濟點上，吸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又深吸了一口。

　　梅廣濟心裏踏實了許多：“梅主任，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一時改不了。今後，我一定改邪歸正，堅決改，決不讓組織失望！”

　　“梅廣隆去了哪裏？張衛東和郭蘭去了哪裏？你知道嗎？”梅廣慧煙不離嘴，聲音也緩和了許多。

　　梅廣濟小聲地說：“梅主任，他們仨去了哪裏，我確實不知道。不過，我一定下決心查清楚。”

　　梅廣慧說：“你不要以為少了幾個人是無所謂的事。這可能是關係到階級鬥爭的大問題。階級鬥爭，你懂嗎？你今天必須做好三件事：一，把張大嘴保出來；二，把張衛東、郭蘭、梅廣隆找回來；三，寫一份深刻的檢查報上來。”然後，把煙袋鍋扔給梅廣濟，“去吧！”

　　梅廣濟剛走了兩步，又被梅廣慧叫住了：“你可別給我胡來！這可不是浮皮潦草的事，一定把找人當做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來抓！去吧！”

　　天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透過薄霧看太陽，就像透過白色的麵紗看女人的臉。梅廣濟騎著車，腦子卻像車輪似的轉，一會兒猜梅廣隆、張衛東、郭蘭的去向，一會兒想給兒子提親的事，但想得最多的是李玉芬。其他的女人，四十過後都會成為黃臉婆，可李玉芬這半老徐娘，風韻一點也不遜二八少女。他已向梅廣慧表態要改邪歸正，自己真的能改得了嗎？梅廣濟下意識地搖搖頭，車子也跟著晃了幾下。可天天像地下黨接頭似的，也不是個長法。

　　“娘的。你張大嘴為啥不蒸發？”想著想著，梅廣濟已到了公社駐地。

　　他買了一包“泉水”煙，自己先行打開，放到鼻子下聞了一聞，想吸一支，但還是塞了回去，然後騎上車向公社大院騎去。

　　公社大院內有一排長長的青磚紅瓦房，房子牆壁上用白灰書寫著“萬歲”的口號。公社就在這排瓦房的西頭，門的兩側貼著用毛筆在紅紙上豎寫的兩行字：“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堅決鎮壓反革命。”

　　梅廣濟走進公社，來到盧特派員跟前，輕聲叫了一聲“盧特派員”。

　　盧特派員認識梅廣濟，就站起身來，說：“梅隊長，我正想找您呢，現在咱就做口證筆錄。”

　　梅廣濟趕緊掏出煙來，遞過去，討好地笑著：“盧特派員，您吸煙。”

　　盧特派員本來很年輕，見梅廣濟這麽客氣，有點不好意思：“說，您別客氣，我一定按法律對張大嘴行凶未遂事件嚴肅處理。”

　　梅廣濟趕緊說：“盧特派員，是這樣，一場誤會。不是張大嘴想殺我，是他替別人殺狗，完了事後找我有事，才帶刀進家的。”

　　盧特派員說：“既然這樣，那你就把張大嘴帶回去吧！”

　　這麽簡單，事就了了，梅廣濟心裏很高興。他四下裏望望：“盧特派員，人呢？”

　　“院子後頭。走，跟我來吧！”盧特派員站起身，向門外走去。梅廣濟跟著盧特派員來到後院，見張大嘴被銬在一棵楊樹上，正嗬嗬地睡著，口水流了好長。

　　梅廣濟推推張大嘴：“張大嘴，我給你說情來了！”

　　張大嘴睜開眼，看了梅廣濟一眼，沒有說話，又合上了眼。

　　盧特派員說：“張大嘴，看你這個熊樣，一夜沒睡就死眉耷拉眼。睜開眼，好好聽著！以後可要記住，千萬不能持刀私闖民宅。要不是梅隊長來給你開脫，怎麽著也得判你個三年兩載的。”邊說邊給張大嘴打開銬子，“回去打二斤酒，好好謝謝梅隊長！走吧！”

　　梅廣濟說：“謝謝盧特派員！”說著，把那包“泉水”煙塞進盧特派員的腰包。

　　盧特派員臉一板：“梅隊長，你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說著，就掏出來還給梅廣濟。

　　梅廣濟也沒再推讓，就對還在發怔的張大嘴說：“上車吧，我帶回你去！”見張大嘴不動，就抽出一支煙來放到張大嘴嘴上，又給他點著。

　　張大嘴吸了兩口，眼皮才抬起來，黃黃的眼珠閃出一絲光亮：“沒事了？”

　　“沒事了！”梅廣濟一拉張大嘴的手臂，“大嘴，走，咱下館子，要點豬頭肉，喝點去！”

　　有了幾口煙，又聽到有酒喝，張大嘴精神就來了，一把從梅廣濟手中搶過車子：“那我帶你！”說著兩個人像一對好朋友似的騎著車直奔“玫香酒館”。

　　東方既白，曙光熹微。當別人剛剛撅起糞筐往外走的時候，郭子順早就揀了滿滿一筐糞往回走，筐裏還冒著若有若無的熱氣。

　　別人拾糞拾一大早上也揀不半筐，可郭子順總是收獲甚豐。別人問他有什麽訣竅，郭子順說：“你要學會給豬狗交流，它們就會專門給你拉屎屙糞。”

　　有人說，郭子順長著兩隻眼，一隻眼裏滿是屎，一隻眼裏滿是糞。張大嘴和狗剩曾在一次幹活的間隙放倒郭子順，仔細看過郭子順的眼。張大嘴的結論是：“郭子順一隻眼裏是一隻蹲著拉屎的狗，另一隻眼裏是一堆狗屎。”狗剩看過郭子順的一隻眼，想看那隻眼的時候，被郭子順抽出手打了一巴掌，沒有看成。狗剩的結論是：“郭子順的眼裏有一個小眼睛的小人。”

　　梅廣濟自有自己的看法：“郭子順一隻眼裏是錢，另一隻眼裏還是錢。”這話更接近於真實：郭子順為了錢，打走了老婆；還是為了錢，把女兒許給了一個瘸子。

　　郭子順一年到頭不停地拾糞，他拾的糞自留地裏鋪半尺多厚。郭子順自留地裏的莊稼長得烏黑油亮，他一分地裏收成，要高出別人兩三倍還多。“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按郭子順的話說，“人不吃飯會饑困，莊稼餓了會打蔫。”他還是立體種植的能手，小麥田裏撤菠菜，玉米地裏種豆角，地瓜地裏點冬瓜。一到穀城大集，他都帶些黃瓜茄子什麽的去賣，手頭積攢了不少錢。

　　在郭子順眼裏，糞是人間的寶物。一天，他見狗剩在路邊的溝裏拉屎，他就撅著筐在一邊等。好不容易等到狗剩拉完提上褲子想把糞鋤到筐裏，沒想到狗剩卻揀起一塊坷垃把糞砸飛了。狗剩報了那一巴掌的仇，心裏痛快了好幾天，郭子順卻為這泡屎遺憾了好多日子。

　　郭子順視錢如命，平時不肯多花一分錢。他把攢的錢放進一隻破棉鞋裏，然後再把破棉鞋放進炕洞裏。一次，他老婆於蓮做針線活，沒針沒線，正趕上貨郎來，就找幾隻舊鞋去換。她不知鞋裏有錢，就拿鞋換了針線。郭子順發現沒了錢，問明了情況，就狠命地打於蓮。於蓮逃到穀城娘家再也沒有回來。

　　有人勸他把於蓮叫回來，他說：“她不回來，我的錢就安全了。”

　　郭子順把剛揀來的滿滿一筐糞倒在糞堆上，準備吃點東西下地，就按照常例叫道“郭蘭，端飯”，一叫不應，再叫也不應。他感到有些奇怪，就推開女兒的房門，嘿！鋪蓋衣物全沒了！他發現床上有個紙條，拿起來一看，幾乎把他氣暈過去。上麵是這樣寫的：“爹，請原諒女兒不孝，現在，我要和衛東一起尋找自己的愛情和自由去。不要掛念我，我會生活得很好的。韓寨李家的錢，趕緊還給人家。你要是覺得孤單，就把娘接回來吧！女兒郭蘭。”

　　“娘的，反天了！”郭子順一邊捶打女兒的床沿，一邊大罵女兒不孝，繼而又大罵張二禿子養了個專門勾引良家婦女的雜種、流氓。

　　郭子順越罵越覺得虧，一個養了二十年的大閨女，就這麽幹手粘芝麻似的給粘走了，這不是虧了血本了嗎？更主要的是，他將麵臨李老四的索債，吃到肚子裏肉還得再吐出去，這簡直是要他郭子順的命。郭子順扛起鐵鍁，怒氣衝衝地就往張二禿子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