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芬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一邊搓麻線,一邊欣賞著“踩雞”的全過程,心早跑到梅廣濟身上去了:廣濟啊,你要是像這隻公雞時刻守護在我身邊多好啊!
狗剩忽地走過來:“姓趙的,我看,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一把奪過趙詩文手中的肉,從牆頭上扔了出去。
梅廣元這麽一說,張大嘴感到沒麵子,說:“誰不知道,梅廣元和大油袖有一壺。”
大黑趴在地上,盤著身子,一動不動。四隻母雞在草堆旁刨食,那隻紅冠子的大公雞在母雞中間踱來踱去,一派趾高氣揚的樣子。它選中了一隻雙冠的花母雞,先是在它的身邊轉來轉去,嘴裏發出咕咕咕的召喚。公雞向母雞靠攏,母雞便心領神會地彎下腿去,公雞跳到母雞的背上,用喙扭住母雞頸項上的羽毛,而兩隻雞的P股則像青年男女的接吻,瞬間便完成了愛的禮讚。公雞從母雞背上跳下來,又咕咕咕地幫另外的母雞刨食去了,母雞則慢慢地站起來,抖抖翅膀,飛快地去追一隻下落的飛蛾。
李玉芬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一邊搓麻線,一邊欣賞著“踩雞”的全過程,心早跑到梅廣濟身上去了:廣濟啊,你要是像這隻公雞時刻守護在我身邊多好啊!
張大嘴挨了狗剩的罵,氣鼓鼓回到家,一腳踢開門,他家的黑狗一下子躥出來,見是張大嘴,就汪汪咬了兩聲。張大嘴抄起一根棍子:“狗日的,梅廣濟來了你都不咬,反倒咬起老子來了!”一棍子打下去,打得大黑尖叫著亂竄。雞們嚇得四處躲藏,那隻公雞驚得像失了魂一樣,一翅子飛到牆頭上,像母雞一樣咯咯咯地叫個不停。
“哎喲,誰家閹狗闖進來了?”李玉芬聽到罵聲,鄙夷地譏諷張大嘴。
張大嘴提著棍子,對著李玉芬大罵:“臭娘們,你給老子戴綠帽子,今天,我非休了你不可!”
李玉芬說:“那好啊!有本事你立馬休我!你休我,我立馬搬到梅廣濟家去住!”
“你敢?”張大嘴嘴硬,心裏卻有點怕。
“你看我敢不敢?”李玉芬把麻線往地上一甩,就去屋裏拿鋪蓋。麻線擰著勁,形成亂糟糟的一團。
張大嘴看李玉芬動真的了,立時就軟了下來,他上前抱住李玉芬的腿:“玉芬,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看佛麵就看偉大領袖的麵,說什麽你也不能走。你要是走了,不是要了我的命嗎?”
“你不是罵我是臭娘們嗎?我不是給你戴綠帽子嗎?你不是要休我嗎?幹嗎又拉住我不讓我走?”
一連串的質問像一梭子子彈穿過了氣囊,霎時,張大嘴一肚子的氣泄了個精光,哀求道:“你隻要不離開這個家,你幹什麽事我都看不見。”
一隻公雞為了取得母雞的歡心,會得食相呼。一個男人為了獲得女人的歡心,會舍棄一切惡習。平日裏又懶又饞的狗剩,仿佛脫胎換骨一般,一下子吃苦耐勞起來。狗剩裝了滿滿的兩筐玉米吃力地挑回梅廣元家。
薛蓉見狗剩累得大汗淋漓,就忙拿起手巾給狗剩擦汗:“剩啊,快歇歇吧!看累得這身汗!”
“嬸,不累,真的不累!”狗剩受到薛蓉的關切,心裏蕩起一種幸福感。也許,他這一輩子最需要的就是人特別是女人的關切了。
薛蓉看看狗剩,黑黑的頭發像一片橫七豎八的雜草,汗滴像草葉上凝結的露珠;黑黑的臉孔布滿青春痘,仿佛田野裏一堆堆的糞;那對小眼睛也純淨了許多,平添了一絲絲忠厚和本分。薛蓉也從來沒有感到狗剩這般可愛,心裏又多出一分憐惜。她搬過一個凳子,拂拂上麵的土,對狗剩說:“快坐下喝點水,嬸給你做飯。”
薛蓉從一個小甏裏摸出三個雞蛋,用小蔥炒了,端到狗剩麵前:“剩,吃吧!”狗剩胸中漾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溫馨,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嬸,我真,真想叫你一聲娘!”
薛蓉眼淚也不覺掉了下來:“剩,嬸一定幫你成個家。”
“您要是幫我成個家,來世我就給您做牛做馬。”這一句是狗剩有生一來第一句發自內心而又至真至誠的話。憐惜之餘,薛蓉的心裏的責任分量又重了幾分。
趙詩文走進門來,手裏提著二斤多肉來到梅花家。
原來,妹妹們要吃肉,家裏沒錢買,梅花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找了些棉線,又用小刀剝了個織梭,帶到學校,上著課就織起來。趙詩文見梅花低著頭做小動作,就來到她麵前,一敲石板桌,梅花一驚,忙把手藏到身後。趙詩文把梅花叫到辦公室,梅花把妹妹們要吃肉的事說了。於是,放學後,趙詩文就到公社食口站買了些肉送來了。
一米七八的高個子,一雙濃眉大眼,寬寬的額頭,高直的鼻梁,儒雅的氣質,趙詩文無不讓梅莊所有的男人為之自慚形穢。但狗剩就是覺得趙詩文不順眼,而且讓自己十分厭惡。他白了趙詩文一眼,然而低頭一點點地吃蔥炒蛋,後來便狼吞虎咽起來,盤子裏還有一點剩渣,幹脆就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一遍。狗剩並不放下盤子,而是把盤子舉到臉前,像照鏡子一樣照自己的臉,時而用白眼看著趙詩文。
“趙老師,您這是幹啥?”薛蓉見趙詩文提著肉來,有些愕然。
趙詩文把手裏的肉舉一舉:“沒什麽,我聽說兩個小妹妹想肉吃了,我就買了一點拿了過來,請嬸不要見外。”
薛蓉心裏有些責怪梅花多嘴,但又感動於趙詩文的好意,就說:“謝謝你了,趙老師!”
趙詩文說:“嬸,您就叫我詩文吧。莊裏莊鄉的叫老師多不好意思!”說著把肉遞了過來。
狗剩心裏的氣像火苗子亂竄,把盤子猛地往桌上一放,忽地走過來:
“姓趙的,我看,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一把奪過趙詩文手中的肉,從牆頭上扔了出去。
狗剩的這一舉動氣得趙詩文提起了拳頭,讓薛蓉更加驚愕,就責備狗剩說:“狗剩,你這是幹什麽?”
狗剩一句話也不說,抱著頭蹲在地上。
仿佛從天而降,肉落在“糞王”郭子順的糞筐裏。
郭子順是婦女主任郭蘭的爹。他是小梅莊大隊第一勤快人,每天早晨全大隊第一個起床,大隊裏上工的鍾聲還未敲響,他就拾了滿滿一筐糞回來了。郭子順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認糞不認人,認錢不認親。一天早上,郭子順和另一個拾糞的社員去搶拾一堆糞,結果被那人搶了先,就和那人打了一架,兩個人變成了仇家。為了錢,把女兒說給了一個瘸子;為了錢,把老婆打得回了娘家半年都沒回來……
天上掉下一塊肉,讓郭子順好是一驚。他起先以為得罪了人,挨了人家的黑石頭,剛想罵,見是肉,趕緊撅著筐兔子似的跑回家。
梅朵見趙詩文拿肉來,先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後來看到肉又被狗剩扔出了牆外,就往外跑,左找右找就是沒找到。
到嘴的鴨子又飛了,梅朵那個懊惱就甭提了。梅朵哭著回到家,扯著狗剩的衣裳,向狗剩要肉。薛蓉和梅花拉開梅朵,狗剩趁機溜了。
趙詩文抱起梅朵,給她擦擦淚,說:“朵朵不哭,哥哥給朵朵買。”
看著趙詩文的一言一行,本來就對趙詩文心存好感的薛蓉就更喜歡他了。她想,女兒梅花能找到趙詩文這樣的女婿,也是梅家燒了高香了。就怕啊,就怕自己的女兒沒那個福分。
梅莊大隊依山傍河,家家戶戶依勢而建,高高低低,錯錯落落。房基為石砌,牆壁為泥垛,房頂是平頂,多用石灰拌石子覆頂。屋簷多為青石板,青石板下,一間房一個厝眼。秋冬,厝眼裏多有麥秸或豆秧,用來保暖;夏日,把厝眼裏的麥秸或豆秧取出,以通風透氣。這厝眼是麻雀繁衍生息的好地方。
梅花到大槐樹下去記工去了,梅朵隻好自己扛著梅花製作的網兜帶著梅蕾去提麻雀。
梅朵帶著梅蕾,每走過一家的房後,就對著厝眼一罩。但由於手臂沒有力氣,往往不是罩在厝眼的下麵就是罩在兩邊,厝眼裏的麻雀受驚後就撲棱棱飛走了,讓梅朵和梅蕾好生遺憾。有了多次失手的經驗,梅朵終於有所收獲:一網網住了兩隻。梅朵把麻雀提在手裏,用手一擰麻雀的脖子,麻雀隨之一命嗚呼。
回到家,梅朵用水和一點泥,把麻雀包在泥裏,然後放到鍋底下燒。火點著了,燒了一大陣,忽然鍋蓋著起火來,嚇得姐妹倆哇哇地哭起來。
薛蓉聽到哭聲,趕緊從堂屋跑出來,用灰土撲滅鍋上的火。薛蓉看到兩個孩子驚魂未定的樣子,說:“不用怕,記住,以後燒火要先往鍋裏添水。”
梅朵從鍋底下掏出兩個黑黑的泥蛋,往地上一摔,立時現出兩個血紅的肉團。梅蕾拾起一個,放到鼻子上一嗅:“嗬,好香啊!”隨之用手撕著麻雀的肉吃了起來。
一盞馬燈閃著暈黃的光,一些綠的、白的蚊蟲圍著燈飛來飛去。梅花伏在石碾上一邊聽社員上工的情況,一邊用筆認真地記在記工簿上。
大油袖來上工了,說:“梅花,記上,鍘草一上午。”
“哎,大油袖,你上午根本就沒有鍘草,我親眼看見你到韓寨去了,你想騙取生產隊的工分不成?”張大嘴插話說。
聽了張大嘴的質問,大油袖並不膽怯:“是隊長讓我去的,和梅廣元一起鍘的。不信,去問廣元。”
梅有福接過話茬:“對,鍘沒鍘草廣元叔最清楚了。”
梅廣元想看看女兒第一天上班的情形,正向大槐樹走來。
梅有福問梅廣元大油袖到底鍘沒鍘草。梅廣元遲疑了一會兒,想到托大油袖辦的事,就說:“是我和大油袖鍘的草!”
梅廣元這麽一說,張大嘴感到沒麵子,說:“誰不知道,梅廣元和大油袖有一壺。”
梅廣元和大油袖一聽,都惱了,雙雙上去撕張大嘴的嘴,嚇得張大嘴撒腿就跑。
張大嘴和狗剩撞了個滿懷,他的大牙碰到了狗剩的額頭上,狗剩痛得大叫一聲:“搶孝帽子啊?”
這一次張大嘴沒有惱,他趴在狗剩的耳邊小聲說:“狗剩,你娶媳婦的機會來了,梅花每晚都來記工,你要當好她的保鏢。關鍵時候,要生米煮成熟飯,到時,梅廣元就不得不承認你是他的姑爺了!”
“生米煮成熟飯?”狗剩認真地琢磨這句話,想了好半天,才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然後盯著張大嘴說,“生米煮熟飯,就像梅廣濟‘煮’你老婆一樣?”
張大嘴一聽,氣得用手指著狗剩的鼻子說:“狗剩……我操你祖宗!”
“狗剩”兩個字是從張大嘴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很小,後麵的一句是嗓子裏吼出來的,聲音很大。
本來放棄追打張大嘴的梅廣元和大油袖沒有聽到“狗剩”兩字,後麵一句卻聽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他倆都以為罵的是自己,就又衝上來……
梅婷是小梅莊臉色最紅潤的一個,她的父親梅廣慧對這個女兒視若掌上明珠,好吃的好喝的女兒不吃誰也別想動。嬌生慣養雖說讓梅婷“生色”不少,也讓她變得越來越“獨”。凡是梅婷認準的事,九頭牲口也拽不回來。
到了“懷春”的年齡,梅婷便把大隊裏所有的適齡男青年進行列隊“排查”,她用淘汰法先把最不喜歡的人劃掉,然後再劃掉比較喜歡的,最後留下的那個“唯一”,就是她決心“拿下”的最終目標。
這個“唯一”就是趙詩文。
她本想來個守株特兔,等著趙詩文來追自己,當她感到梅花可能成為她潛在的威脅時,就決定先來個不失尊嚴的“主動出擊”。
趙詩文改完最後一本作業,一抬頭,看到梅婷站在了自己的桌前。
“梅婷,你怎麽來了?”趙詩文吃驚地問。
梅婷把兩臂往胸前一盤,說:“我怎麽就不能來?”
趙詩文說:“有事嗎?”
梅婷仰起臉,看看辦公室的屋頂,神秘地說:“說有事,也沒事;說沒事,也有事。”
趙詩文笑了:“那,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
梅婷說:“把臉轉過去!”神情和語氣都帶著一種嬌嗔。
趙詩文轉過臉去。
“轉過臉來!”
趙詩文把臉轉過來,梅婷把一雙繡著鴛鴦的鞋墊舉到趙詩文麵前。
“嗬,這麽漂亮!誰繡的?”趙詩文驚喜地問。
梅婷嬌媚地說:“咱,怎麽樣?送給你,要不要?”
“送給你”三個字讓趙詩文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地有一個風俗,女孩子隻給兩種男人做鞋墊,一是自己的哥哥弟弟,二是自己的心上人。自己不是梅婷的哥哥和弟弟,她把鞋墊送給自己,一定有那麽一層意思。可是,兩個人的交往並不多,以往梅婷見了自己總是規規矩矩地喊一聲詩文哥,從沒有流露過愛的意思。他感到這太突然了。更主要的是自己對於梅婷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對於梅婷表現出來的高人一等的神氣、對她臉頰上那絲絲縷縷的橫肉有一種輕蔑和厭惡。趙詩文雖然怕傷害了梅婷的心,但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鞋墊,還是表現出明確的態度:“不要。”
梅婷的臉立時拉長,被剛才的嬌媚蓋住的那若隱若現的橫肉也顯露了出來:“不要拉倒。誰稀罕你!”
梅婷走了,趙詩文心裏倒踏實了許多。他等著梅花給她補課,卻一等不來,二等不來,這才想起梅花曾給他說過晚上給生產隊記工的事來,心裏又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他離開學校,徑直來到大槐樹下,從馬燈裏散發出來的紅暈的光讓梅花那俊俏的臉越發好看。“嗬,梅花,你已走進了我的心!”趙詩文原先朦朧的愛意在今夜變得如此的清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