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廣元又想起狗剩那天給他說的“您就把梅花給我做媳婦吧”的話,他擔心狗剩真的做出見不得人的事來,就對薛蓉說:“你看看娘家大隊裏有沒有缺心眼或不全整的姑娘,給狗剩介紹一個。”
狗剩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精都射到你老婆肚子裏了!”
薛蓉做完家務就來到牛棚給梅廣元送褲子。
梅廣元赤著腳、光著背一個人在鍘草。紫紅的肩背呈現出古銅的色彩,背有點駝,脊梁骨和肋巴條格外分明,像是用半透明的油氈紙搭成的雨棚。梅廣元的脖子有點長,那三條筋的作用也就格外明顯。光頭上新萌的頭發黑中雜有星星的白。身上的花紅褲衩已被青草染成半綠,上麵沾滿了蒺藜和草屑。兩張腳板和黑土一種顏色,那長滿老繭的腳掌就是那又尖又銳的蒺藜都紮不進去。
見梅廣元一個人在鍘草,薛蓉就問:“隊長沒給你派人?”
“派了。又走了。”
“怎麽又走了?”
梅廣元把事情的前後說了。
“那我幫你鍘吧!”薛蓉把散在外麵的一絲頭發塞進包著的頭巾裏,顯得十分幹練。
薛蓉把褲子遞給梅廣元,梅廣元沒有接,說:“搭在樹上吧!”他忽然想起丟褲子的事,又立馬要過褲子穿在了身上。
喜鵲叫,好事到。老楊樹的兩隻喜鵲喳喳喳地叫了起來。薛蓉抬頭望望喜鵲,說:“不知誰家有好事了。”
“誰家的好事?還不是咱家的好事!”梅廣元有幾分得意地說。
“咱家會有什麽好事?”薛蓉邊問邊彎下身幫梅廣元續草。她利落地把草一把攬在懷裏,隨手把草中的蒺藜秧挑出來,用兩手把草掐緊,續到梅廣元高高提起的鍘刀下。梅廣元猛力一按,草便在清脆的響聲中斷開了。
梅廣元說:“咱家梅花成了咱隊裏的記工員了。”
薛蓉不相信地說:“不是國棟記工嗎?”
梅廣元驕傲地說:“換我們家梅花了。”
薛蓉有些疑惑:“國棟不幹了?”
梅廣元說:“人家國棟上公社機械廠當工人去了。”
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男勞力一天十分,女勞力一天八分。讓梅花每晚記記工分給二分工,無疑能多掙些口糧,薛蓉心裏自然很高興。但她對於國棟當上了工人,更是有幾分羨慕。因為一旦成了工人,就好比鯉魚跳了龍門。“這孩子真有福氣。”薛蓉自語道。
梅廣元說:“你要給我生個兒子,我也叫他當工人。”
薛蓉一聽有些生氣:“撒什麽種子開什麽花,你種了芝麻能結出西瓜來?再說了,人家廣濟是隊長,你是喂牛的,生了兒子你就讓他當上工人?”
梅廣元被堵得一時沒話說,就把話題轉到狗剩身上:“狗剩給咱家出豬圈去了沒有?”
薛蓉說:“去了。你知道這事?”
梅廣元說:“我那條褲子就是他偷的,梅主任讓他用幹活換褲子。下午放了工,讓他給咱拉到自留地裏去。”
薛蓉聽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就說:“過天你自己拉吧,這孩子也夠苦命的!咱不能幫人家,也不能難為了他。”
梅廣元說:“這狗剩不學好,讓他幹點活,算是勞動改造。糞不讓他摳 了,就讓他把糞倒幾遍,弄得細細的。”
薛蓉說:“抽空我自己把糞倒幾遍就行了。雖說他又懶又饞,但沒爹沒 娘的,多叫人可憐啊!”
梅廣元想起狗剩那天給他說的“您就把梅花給我做媳婦吧”的話,他擔心狗剩真的做出見不得人的事來,就對薛蓉說:“你看看娘家大隊裏有沒有缺心眼或不全整的姑娘,給狗剩介紹一個。”
一縷頭發從薛蓉包裹著的頭上垂下來,薛蓉用手輕輕一掠,將垂發塞回包頭裏。她想了一下,說:“狗剩屬龍的,都二十三了。是該給狗剩上上心了。”
想到狗剩,薛蓉心裏就會生出幾分憐憫。她很早就有給狗剩找個媳婦的心思,但因孩子太多,出不去門,也就一次次想起一回回撂下了。眼看狗剩年齡越來越大,這事也就不能再拖了。
自從狗剩給梅廣元說了趙詩文和梅花的事後,梅廣元的心就一直懸在半空。然而,當爹的和女兒不便說話,隻有讓老婆多注意著梅花點,他就對薛蓉說:“狗剩說,趙詩文盯上咱家梅花了,梅花要是不注意,如果有了可就丟大人了。”
那個“有”字從梅廣元話裏蹦出來,掉在鍘刀的脊上,又彈了一下,跳進薛蓉的耳朵裏。薛蓉耳朵裏“嗡”地響了一下:是啊,姑娘一天天長大了,當娘的心越收越緊了。
平時,梅廣元和薛蓉兩口子很少說話,今天也許因為高興,也許因為話題多,兩個人邊鍘草邊說話,草鍘了一大堆,話也說了一大籮。他們從狗剩說到梅花,從梅花說到趙詩文,又從趙詩文說到梅廣隆。
梅廣元說:“尚德叔家的兒子廣隆多好的孩子,都小三十了,還沒媳婦呢!梅花的姥娘家不也有和尚德叔差不多的一戶人家嗎?我給大油袖說了,再讓她踅摸一家,給他來個‘三拐角’。你辦好這事,一來報答尚德叔對咱的好處,二來也算給梅家積德,好讓菩薩保佑咱生個兒子。”
薛蓉把手裏的草一扔:“要生你自己生去!”
雖然,挨了老婆的呲,但因為梅花有了一份記工的活,還是打心眼裏高興。梅廣元回到家裏,臉上洋溢著少有的興奮,說:“梅花,晚上喝過湯以後,你提著馬燈到大槐樹底下記工分,按規定隊裏一晚給你算二分工。”
梅花說:“晚上我要給妹妹捉麻雀呢!”
梅廣元一聽有些惱:“梅花,你多大了?你知道嗎?老爹挑擔有千斤重,你應該擔上八百斤!”梅廣元把李鐵梅的詞用上了。
梅花知道家庭的困難,也想多為家裏出點力,就說:“我準時去就是了。”
狗剩放了工,就推著推車來到梅廣元家,見到梅廣元就說:“我把糞運到地裏去吧!”
梅廣元用手抓起一把糞,用力一搦,捏成一個糞團,又一伸手,把糞團送到狗剩的眼皮底下。“狗剩,你看這糞這麽濕能往地裏撒嗎?你得先倒兩遍!”一股豬尿的騷味鑽進狗剩的鼻子,狗剩急忙把頭掉轉過去。
狗剩轉過頭,對梅廣元說:“活我幹,飯你管。”
梅廣元說:“你是幹活抵賬,還是蹭飯?”
狗剩又拿出了他的殺手鐧:“咱可都是貧下中農,咱總得有點階級感情吧!”
梅廣元說:“狗剩,我梅廣元不是一點階級覺悟都沒有,你要在我家吃飯可以,看在我們都是階級兄弟的分上,你先把我家地裏的玉米收回來!”
狗剩就來到梅廣元自留地掰玉米棒子。
梅廣元家的玉米雖比不過郭子順家的好,但也屬於上好的了。玉米們像一群風姿綽約的少婦,懷裏揣著自己紅頭發的寶寶,雖說有幾分憔悴與疲憊,卻在安詳中透出沉靜成熟的美。
狗剩先找了一個嫩玉米,剝去綠色的外衣,用牙去啃玉米粒。玉米粒經過牙齒的咀嚼,流出牛奶般的乳汁。
張大嘴走了過來,質問狗剩:“狗剩,你怎麽偷梅廣元家的玉米?”
一聽張大嘴說他偷,似乎讓狗剩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急得臉上的青春痘都鼓得又紅又大:“誰偷了?我,我這是在給梅廣元扛活。”
張大嘴反問道:“梅廣元是貧農還是地主富農?他怎麽讓貧下中農給他扛活呢?”
狗剩擔心張大嘴看透他真正的心思,就說:“你就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你也不要光看公家的坡,荒了自家的田!”
張大嘴聽狗剩話裏有話,雖說心知肚明,但讓狗剩說出來,還是有些惱怒:“狗剩,你啥意思說清楚,別他娘的含沙射……”張大嘴從梅主任那裏學了一個新詞,叫含沙射影,可是一著急,就記不清了,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別他娘的含沙射……精!”
狗剩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精都射到你老婆肚子裏了!”
張大嘴聽狗剩罵自己,更加惱怒:“狗剩,你再他娘的胡說八道,我把你的蛋子擰下來當球踢!”
狗剩是不會向張大嘴示弱的。一來,狗剩是貧協委員,張大嘴隻是一個護坡員。二來,狗剩曾在一次拔碌碡的比賽中贏過張大嘴,算是自己的手下敗將。敗軍之將不言勇,狗剩可以說在張大嘴麵前占了政治和心理優勢。麵對張大嘴的挑戰,狗剩底氣十足:“你敢過來,我把你的大嘴豁開。”並挽挽袖子,揮舞著鐮刀,擺出打仗的架勢。
張大嘴軟了下來,說一句“人不跟狗一般見識”,背起雙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