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一泡尿滋在一株楊樹上,正在爬樹的二十多隻螞蟻死於非命。
梅廣元一聽變了臉,把鍘刀箍一拔,把鍘刀舉起來:“你敢在我梅花身上動心思,我就劈了你。”
薛蓉一句“不容易”,一下子把大油袖說軟了心。
雞叫三遍之後,東方漸漸透出一抹銀灰,早起的鳥鵲也開始唧唧喳喳地叫了起來,薛蓉便開始叫梅花、梅朵去上學。梅花揉揉眼,推推身邊的梅朵:“梅朵,起身,上學了。”梅朵哼哼著翻了個身,還是睡。
梅花坐起身,穿上上衣,然後把身邊的梅朵拉了起來。
“幹嗎?”梅朵不高興。
梅花說:“星期一,知道不?”
梅朵懶洋洋地求梅花:“姐,麻煩你代我給老師請個假,就說我生病了。”
梅花生氣地說:“請假自己請。”說著,翻身下炕,洗一把臉,背起書包就走。
梅朵慌了,揉搓著眼睛:“姐,等等我。”梅花便站在門口等她。
梅廣元從牛棚回來,到雞窩去掏雞。梅花問他:“爹,你抓雞幹什麽?”
梅廣元頭紮進了雞窩裏,悶聲悶氣地說:“生個丫頭,搭上隻雞。我梅廣元倒了哪輩子黴了?”
梅花一聽,明白了咋回事。梅花跑過來拉爹:“爹,你不能抓。咱家買油吃鹽全靠它了。再說,我娘坐月子,總得吃個雞蛋吧!”
梅廣元家就四隻母雞,三隻是剛長成的雛雞,嬎蛋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而最能幹、最勤快的就數這蘆花老母雞了。再說,這老母雞是經過雞瘟考驗的,是雞中的老壽星,另外三隻隨時都有被雞瘟撂倒的危險,所以蘆花老母雞對他家就顯得尤為重要。
梅廣元把雞提在手上,掂一掂,又看一眼梅花,冷冷地說:“看你娘那點本事,還吃雞蛋?吃雞屎也撈不到熱乎的!”說完,轉身走出家門。
梅廣元沿著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去給大油袖送雞,一邊走一邊把手伸進雞的P股裏,摸摸有蛋沒有。他感到老母雞那溫熱的P股裏有一枚光光滑滑、柔柔軟軟的蛋在滾動,腳步就漸漸慢了下來。“生了個累贅,搭上隻雞,哎,我梅廣元淨做賠本的買賣!”梅廣元一肚子沮喪,但他不願食言,把光頭猛地一搖,腳步又快起來。
推開用木柵欄做成的大門,梅廣元來到大油袖的院子裏。
“吃了嗎?”這是鄉下人平時見麵的問候語。可是,這次梅廣元和大油袖的見麵卻不是時候,大油袖正提著褲子從用玉米秸圍成的茅房裏出來。梅廣元還是照例問道:“嬸子,您吃了嗎?”
聽梅廣元這麽一問,大油袖臉立時一沉:“廣元,怎麽說話呢?”
梅廣元自知失言,忙把雞一舉:“嬸子,我給您送雞來了。”
“放地上吧!”大油袖一邊走一邊挽褲腰,然後抽出一隻手去拿搭在肩上的黑布腰帶。
“放這兒了!”梅廣元彎腰放下雞。雞伏在地上,停了那麽一會兒,感到自己的翅膀一陣緊箍之後又獲得了自由,試著抖了兩下翅膀,猛地一起身,竄了。
“雞,快抓雞!”大油袖見雞跑了,就揮著手臂大叫。
梅廣元和大油袖開始滿院子追雞。大油袖的腰帶沒有係牢,褲子一下子掉下來,絆住了腳,摔在地上。
一大早,大油袖掉了褲子失了雞,覺得十分懊喪,就一腚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梅廣元,你這個缺德鬼,你不該耍我這孤老婆子。”哭著哭著,大油袖就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男人,“蘇長旺,你這個死鬼,你這個挨幹刀的,你撇下我走得怪輕巧,卻把我留在這世上讓人欺侮。你咋就不睜眼看看,你老婆現在過的什麽日子?”
大油袖的哭鬧引來了早晨上工的社員和上學的孩子,大家站在門口、伏在牆上看熱鬧。梅廣元一時不知怎麽辦,兩隻手直撓他那光光的頭頂,草屑、頭屑像是一群歡快的小蠓蟲在他的頭頂飛動。
隊長梅廣濟把兩隻手背在身後,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他那公雞嘴巴一樣高而挺的鼻子,習慣性地用力吸了兩下,一雙鷹樣的眼睛一會兒看看梅廣元,一會兒看看大油袖,然後厲聲問:“怎麽回事?”
大油袖剛擤了一把鼻涕,就兩手抱住梅廣濟的腿:“廣濟啊,你得給我做主啊!要不,我就不活了!”
梅廣濟莫名其妙:“啊,咋回事啊?啊?”
大油袖哭訴道:“梅廣元他不是人,他想占我的便宜!”
梅廣濟一聽,把鷹眼一瞪,質問梅廣元:“廣元,你也是三個孩子……不,你也是四個孩子的爹了,怎麽還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梅廣元一聽,急得直搓手:“隊長,不,不是這麽回事!”不等梅廣元解釋,梅廣濟又質問道:“是咋回事啊?啊?油袖嬸子的褲子還沒提上呢,你還有什麽話可說?”大油袖一聽,才意識到褲子還沒提上,趕緊提上褲子爬起來,一摸,腰帶不見了,她就四下裏找,可就是找不到,惹得圍觀的人一陣大笑。
大油袖罵道:“笑,笑,笑你奶奶的頭啊?”然後,把褲腰一挽,褲子就牢牢地束在腰上了。她拍拍手上的泥,“誰笑,我就撕爛他的嘴!”
“該上學的上學去,該幹活的幹活去。都走,都走!”梅廣濟兩手做著讓人散開的手勢。張大嘴在狗剩耳邊嘀咕了一句,狗剩一聽,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高興得在地上蹦了好幾下。然後,他在一個男孩耳邊嘀咕了一句。男孩把幾個學生叫到一起,一嘀咕。“一二!”男孩起了個頭,幾個學生齊聲喊道:“梅廣元,抱花雞,大油袖家裏占便宜。大油袖,真好吃,光著P股追母雞。”
大油袖一聽,抄起笤帚疙瘩指著那些男孩子罵道:“我打死你們這些小雜種!”
孩子們像一群受驚的麻雀“噢”的一聲散去了。
牛棚是個很大的院落,一拉溜五間草房裏養著一頭公牛、三頭母牛、一隻毛驢。院子裏大大小小四棵樹,都是清一色的楊樹,無論大小都亭亭玉立。院裏放著從農民家中匯聚而來的已成為集體財產的大車小輛、步犁鐵耙。一群麻雀興奮地從樹上飛下來,跳著蹦著啄食地上的草種。
梅廣元先把牲口一一牽出來,拴在樹上。當牽出“妹子”時,梅廣元用手輕撫著“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腹,還不時地回望一眼跟在“妹子”後麵的小母牛。最後牽出的是小毛驢。他先讓毛驢在地上舒舒服服地打幾個滾,然後,把它拴到嵌在牆上的石樁上。毛驢站在牆邊,一邊打著響鼻,一邊用蹄子刨著地麵。牛們對昨日的夜草吃得似乎很滿意,把圓圓的肚子貼在地上,嘴不停地嚅動,嘴角流出長長的白沫。
梅廣元脫下褲子,搭在牛屋門口的一棵楊樹的樹權上,隻穿一個紅底白花的內褲,然後把一塊被青草染成了綠色的藍帆布係在腰裏。
狗剩說:“叔,你怎麽把嬸子的褲衩穿來了?”
梅廣元白了狗剩一眼:“什麽你嬸的?是我的。”
狗剩說:“咱大隊就你‘個別’,除了你,哪有老爺們穿褲衩的?”
梅廣元把眼一瞪:“你怎麽這麽多話?幹活!”
“哎喲。”狗剩叫了一聲,用手狠力地撓後背,但肩胛骨中間的地方就是夠不到,他就跑到一棵樹上去蹭。那樹仿佛也癢了起來,不停地抖動著。
好歹不癢了,狗剩剛一提鍘刀把,就又放下了:“我得撤泡尿!”狗剩一泡尿滋在一株楊樹上,正在爬樹的二十多隻螞蟻死於非命。
梅廣元罵道:“老驢上套,不拉就尿!”
梅廣元續草,狗剩按鍘。狗剩用力摁著鍘刀,可就是鍘不斷草。見狗剩這樣不中用,梅廣元罵道:“當年怎麽不讓狗把你吃了,留下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狗剩是小字輩,梅廣元罵他,也不生氣,反而給梅廣元耍起了貧嘴:“叔,你也別嫌我,說不定我還會成為您的上門女婿,靠我養老送終哩!”
梅廣元把嘴一撇:“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樣,像你這種懶得腚裏爬蛆的人,就是長到七老八十也不會有人跟你。”
狗剩又用力按了兩下,鍘吭哧了兩聲,一束草愣是沒有鍘斷。“起來!你續草,我鍘。”梅廣元氣呼呼地站了起來。
梅廣元一邊按鍘一邊教訓狗剩:“狗剩,你也老大不小了,再懶下去,死了也是餓死鬼。”
狗剩聽了梅廣元的話不但不服氣,還振振有詞:“懶漢懶漢,有人管飯。咱窮咱光榮。”
梅廣元不再理他。
狗剩的手越來越慢,他的魂卻像長出了兔子腿,越跑越快。在小梅莊,梅琴長得最他娘的順眼了,可惜她是個地主羔子;梅婷那妮子也好看,就是眼裏有凶光;李玉芬的奶子怎麽那麽大……最後梅花出現在狗剩的腦子裏。那眉、那眼、那嘴、那腰、那腿,看哪裏哪裏好看,想哪裏哪裏迷人,如果給自己做老婆,嘿嘿……狗剩手停下了,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角,發起呆來。
“狗剩,你他娘的做什麽美夢呢?”梅廣元大聲一喊,嚇得狗剩打了個激靈。令梅廣元想不到的是,狗剩突然雙腿一跪,兩眼直直地望著自己:“叔,您就把梅花給我做媳婦吧,我會叫您抱上大胖外甥的!”
梅廣元一聽變了臉,把鍘刀箍一拔,把鍘刀舉起來:“你敢在我梅花身上動心思,我就劈了你。”
這一突然的舉動,嚇得狗剩爬起來就跑,邊跑邊回頭望望梅廣元。到了門口,見梅廣元沒有追上來,他就站下來,對梅廣元喊:“梅花早晚得給我做媳婦。”
梅花出門上學,剛想邁步,突然感到頭有點暈,就在門枕石上坐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不但不見輕,反而痛了起來,她就對梅朵說:“梅朵,你替我向趙老師請個假,就說我頭痛。”
梅朵聽姐姐這麽一說,忽然想起自己讓姐姐捎假姐姐不捎的事來,就做出嗔怪的樣子,對梅花說:“你不給我請假,我也不給你請!”說著,就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蹦蹦跳跳地走了。
咕,咕,咕咕。一陣雞叫引起了梅花的注意。一抬眼,那蘆花老母雞像個勝利逃亡者一樣一步一搖地回到了梅花的麵前。梅花常給它喂食,老母雞一點也不怕她。梅花一伸手,老母雞身子就俯下去。梅花把老母雞抱在懷裏,用手輕撫著雞的羽毛,那雙水靈的大眼睛裏流露出愛憐的光。
“梅花,你爹呢?”大油袖氣呼呼地進門來了。
梅花抬起頭,見是大油袖,就問:“奶奶,啥事啊?”
“我給你娘接生,忙了整整一天,把兩條腿都累細了。你爹給我送雞作酬謝,可他又把雞給放回來了。這不是耍我嗎?話說明了,我是來要雞的。”梅花一聽大油袖是來要雞的,把老母雞抱得更緊了。老母雞有些喘不過氣,把脖子伸了好幾伸。
“快給我!”大油袖把手朝梅花一伸,梅花一側身,不想給。
大油袖有些惱怒:“我給你梅家接來一條人命,你梅家人就舍不得一隻雞?像你們這種無德的人家,沒有後也是活該!”大油袖說起話來像沒有把門的,說人家無後的時候,竟忘了自己是個孤老婆子。
梅花說:“奶奶,求求您,把雞留下吧,我娘正在月子裏,怎麽也得吃個雞蛋補補身子啊!”
“梅花,把雞給你奶奶吧!你奶奶也不容易啊!”薛蓉一句“不容易”,一下子把大油袖說軟了心。大油袖對屋裏喊:“侄媳婦,還是你的身子骨要緊,我也沒什麽不容易的。至於酬謝嘛,就免了,讓梅花幫我推上兩遭碾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