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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油袖對微眯著眼睛的薛蓉說:“當年,孔老二出生的時候,也不會哭。接生婆一掌打下去,打出了個大聖人;我大油袖這一掌,說不定能打出個女縣長來。”

  狗剩晃著雙臂來到梅蕾的跟前,彎下腰對梅蕾咧咧嘴:“梅蕾,快回家看看吧,你娘生了個小母牛。”

  當第一股帶著秋意的風從北國吹來,經過梅莊大隊第三生產隊的牛棚南下時,牛棚裏楊樹上的所有葉片都在驚擾中又跳又叫。一片發黃的葉片晃晃悠悠地落下來,被飼養員梅廣元的光光的頭頂接住。梅廣元向右微側著身子,雙眼直直地盯著母牛的P股,對落在頭上的葉子渾然不覺。老母牛的尾巴用力翹著,兩側的皮毛不時呈現出兩道細細的波紋從前身向後身蕩去。

  兩條細細的紅紅的腿從牛尾下探出,梅廣元趕緊伸出右手攥住那鮮豔紅潤的牛腿幫母牛用力。

  “爹,爹,俺娘要生了!”梅花急匆匆跑進牛棚,對著梅廣元大喊。

  “生就生唄,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梅廣元頭也沒抬,淡淡地說道。小牛已出來半個身子,母牛用力地喘著粗氣,一道黏稠的白色液體從老母牛的嘴巴裏流了出來。

  梅廣元把左手按在牛的P股上,右手加大力氣。當小牛露出三分之二的身體時,梅廣元急忙用雙臂抱住小牛。

  梅花走到梅廣元跟前,把爹頭上的落葉拿下來。

  “爹,俺娘要生了!”

  梅廣元全神貫注地為母牛接生,沒有搭理梅花。見爹對要生孩子的母親毫不在意,梅花就努了幾下嘴,跺了幾下腳,身子也隨之搖了好幾搖。

  梅花是梅廣元家的老大,下麵有倆妹妹。一心想要個兒子的梅廣元似乎對老婆生兒這件事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梅花,快!快回家熬些小米粥,端來給小牛喝!”梅廣元頭也沒抬地下著命令。

  見沒有回音,才發現梅花早已不在跟前,他嘴裏嘟囔了一句:“可別再生個賠錢的貨。”

  小牛生下來了,梅廣元微微一笑:“還是‘妹子’通人性,想啥來啥!”梅廣元對這頭老母牛始終以“妹子”相稱。

  母牛用舌頭舔著小牛身上那層白亮的薄紗一般的黏膜,眼裏流露出慈母般的光。小牛昂著頭,前腿直直地斜撐著,蜷曲著的後腿用了幾次力,身子幾乎轉了一周,在“跪四方”後,終於站了起來。

  牛衣包下來了,按照習慣必須用隻鞋拴上,掛到樹上。梅廣元在牛棚裏找了一圈也沒看到鞋的影子,就彎腰脫下自己的鞋。鞋的後跟正好有個洞,他便用草繩把鞋和牛衣包係在一起,用手提著,走出牛棚,向那棵歪脖子柳樹走去。

  梅花從牛棚出來,正好遇到護坡員張大嘴從田裏回來。張大嘴說:“梅花,幹嗎去了?”

  梅花說:“找俺爹。”

  張大嘴說:“找你爹幹啥?”

  梅花說:“俺娘要生了。”

  “真能幹。”張大嘴的大牙齜了兩下,臉上顯出一絲羨慕、一絲嫉妒、一絲神往,仿佛是對梅花說,又仿佛自言自語。

  梅花沒有聽懂張大嘴“真能幹”的意思,就沒有接張大嘴的話。

  張大嘴望著梅花走遠,心裏想,梅廣元雖說沒有兒子,可比自己強多了。三個閨女一個比一個漂亮,如果再生上一個兒子可真的“抖”起來了。可是,我張大嘴……張大嘴慢慢蹲下來,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煙袋,一張紙條,他把煙倒在紙條上,卷成一個喇叭筒,然後用舌頭一舔煙紙,把煙紙封住,再掏出一包洋火來,劃著火把煙點上,猛地吸了一口,對著在風中搖蕩的柳樹吹了一股煙。煙被風吹回來,撲到張大嘴臉上,張大嘴咳嗽了好幾聲。

  梅廣元赤著一隻腳,提著牛衣包走過來。

  “生了?”張大嘴問。

  “生了。”梅廣元說。

  “生了個什麽?”

  “母的。”

  張大嘴一聽,剛才內心的酸楚立時煙消雲散。他大嘴一咧,大牙一齜,笑得前仰後合,氣都喘不勻了:“弟妹生了個母牛!哈哈哈!”

  梅廣元就用手裏的牛衣包抽打張大嘴,張大嘴就嚷著“梅廣元的老婆生了母牛”走了。

  梅廣元把牛衣包扔到柳樹上,殷紅的血一滴滴往下滴答。牛衣包的腥味引來了三條狗,伸著紅紅的舌頭舔地上的血。

  這頭被梅廣元叫“妹子”的母牛,已和梅廣元相伴十多年,產牛七頭。“妹子”越來越老了,但還產下一頭小牛,不容易啊!梅廣元覺得無論如何也得給“她”補補身子。

  梅廣元還沒走進家門,就聽到接生婆大油袖大聲地叫喊:“梅花,快,再兌些水!”

  對於老婆薛蓉坐月子的事,梅廣元也並不是全不在意,隻是在他看來,老婆生孩子就好比拉一次肚子,沒什麽了不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梅廣元多麽盼著老婆能給老梅家生個兒子啊!然而,曾有個相麵的人早已把他梅廣元命中注定隻開花不結果的“天意”告訴給了他,所以他對老婆這次坐月子不存太大的念想。

  盡管如此,梅廣元仍然懷著微茫的希望,希望老婆能有個“意外”之喜。他想,老大叫梅花,老二叫梅朵,老三叫梅蕾,如果這次生個男孩就叫梅根——老梅家的一條根。

  “梅根,梅根,娘的,沒根,咋這麽不順耳?”梅廣元一想,咋這麽晦氣?想個名字都是無兒的命!梅廣元一掌打在自己的光頭上。

  梅花正端著一盆兌得不熱不涼的水向屋裏走,梅廣元立時把梅花叫住:“梅花,快看看,有把兒沒把兒?”

  梅花白了爹一眼,沒有答話,就進了屋。梅廣元站在門外等消息。一會兒,梅花出來了,梅廣元問:“看了沒有?”

  梅花淡淡地說:“是個妹妹!”

  梅廣元一聽臉立時變了,抬起腳就朝那隻咕咕叫著覓食的老母雞踢去。雞沒有踢到,腳上的鞋卻像長了翅膀一樣“曰”的一聲飛了出去。

  鞋飛出了牆外,正好落在背著糞筐轉悠著拾糞的郭子順頭上。郭子順罵道:“誰家的破鞋,滿天地亂飛?”郭子順把鞋撿起來,一股帶著溫熱的臭氣直鑽進鼻孔。“娘的,這麽臭!”正欲扔掉,轉念一想,何不用它換些針線,他就把鞋揣到了懷裏。

  梅廣元本想出門找鞋,卻被一股誘人的小米粥的香氣“拉”住了腳。他走進飯屋,見梅朵在熬小米粥。米粥在鍋裏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整個屋裏彌漫著誘人的香氣。

  梅廣元掀開鍋,就用勺子向一個瓦盆裏舀。梅朵見不對勁,就去奪。梅廣元一揚手,把梅朵推到一邊。梅朵的頭碰到了牆上,便哇哇地哭了起來。梅花聽到哭聲往飯屋跑,梅廣元端起瓦盆就往外走。

  梅花給梅朵擦擦淚,然後把鍋裏剩下的一點米粥盛在一隻黑釉碗裏,端進母親的房間。

  接生婆大油袖五十多歲,上下“通圓”: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肚子,圓圓的P股,連那兩隻小腳都圓嘟嘟的。聽說,當年她丈夫蘇長旺正是看中了大油袖圓嘟嘟的小腳,才娶了她做老婆。

  如果說彌勒佛是須彌山上的接引佛,大油袖就是這人世間的“接引婆”。在梅莊,比大油袖小二十歲的人,十有八九是大油袖的手接引到這世上來的。可惜,大油袖這人命苦,丈夫死了,也沒生下一男半女。平時,她以說媒接生為“副業”,享到了別人難以享到的“油水”,兩個衣袖整日油亮亮的,讓人好生羨慕。大油袖自己也常常以此為榮,不時地會在人前撣撣她的袖口。

  嬰兒順利地產了下來,但並不像梅廣元說的拉泡屎那麽容易。生過孩子的薛蓉,臉色發黃,神色疲憊,額頭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晶亮的汗珠。梅朵的哭聲提醒了薛蓉:這剛下的崽怎麽不哭?是不是個啞巴?

  薛蓉心存疑惑,但沒有說出來。大油袖從薛蓉的眼神中讀懂了薛蓉的擔憂,她自信地笑了笑,便左手提起嬰兒的小腿,讓嬰兒頭和地麵形成一個直角,然後右手用力猛地打在嬰兒的P股上。一掌下去,嬰兒的P股上的紅潤還沒泛出,就爆出了嬰兒尖厲的哭聲。

  這一掌仿佛打在薛蓉的心上,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但聽到女兒的哭聲,立時又破涕為笑了。

  大油袖對薛蓉說:“當年孔老二出生的時候,也不會哭。接生婆一掌打下去,打出了個大聖人;我大油袖這一掌,說不定能打出個女縣長來。”

  薛蓉說:“什麽縣長不縣長的,隻要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一個人如果正年輕,又懶惰,就會時常感到無所事事,他的腿、手、嘴、眼就會閑不住。狗剩就是這麽個主兒。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時常冷鍋冷灶,每天東家一口、西家半碗地吃著千家飯。吃過了,他就滿街滿巷地逛,一會兒趕趕雞,一會兒砸砸狗,再不就和不大不小的男孩子撐撐老婆架子。

  就是這麽一個主兒,卻有一個叫人羨慕的身份——大隊貧協委員。

  大街上,梅蕾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正玩拾子的遊戲,小小的石子像魔術師手中的鋼球在梅蕾的手上跳躍。

  狗剩晃著雙臂來到梅蕾的跟前,彎下腰對梅蕾咧咧嘴:“梅蕾,快回家看看吧,你娘生了個小母牛。”

  梅蕾用眼翻了一下狗剩:“你胡說!”

  狗剩一本正經地說:“真的,你爹親口給張大嘴說的,張大嘴又給我說的。那還有假?”

  梅蕾知道狗剩取笑她,就不理他。狗剩於是蹦著圈大聲叫起來:“奇怪奇怪真奇怪,梅蕾娘生出母牛來!”他的叫聲引來了一群男孩子,男孩子們感到這順口溜十分有趣,都一起跟著叫:“奇怪奇怪真奇怪,梅蕾娘生出母牛來!”

  梅蕾受到嘲笑,像是被人扒下了漂亮的小花褂,又是心疼又是羞,就哇哇地哭了起來。

  梅廣元聽到孩子們的叫喊和梅蕾的哭聲,拿著撈草用的笊籬從牛棚裏躥出來,對著叫得最歡的狗剩扣下去。

  大油袖用衣裳的大襟擦著手從梅廣元家出來,對著梅廣元大叫道:“廣元,你怎麽回事?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不管不問,你還有心在這裏和孩子打鬧!老婆不是你的老婆?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梅廣元滿不在乎地說:“嬸子,不就是生孩子嗎?把腿一撇,孩子不就出來了嗎?”

  大油袖說:“別的我也管不了那麽多,我也不想管。說吧,孩子我給你接下來了,你是管酒飯呢,還是給禮錢?”

  梅廣元放下笊籬,用手拄著,頭一下子低了下來,嘟囔道:“你咋不給我接個兒子?要是兒子,給你十塊二十塊我都沒話說!”

  “哎,梅廣元,你這話怎麽說的?你撒玉米種,叫我包你收小麥,世上哪有這種事?”大油袖這麽數落著梅廣元,不免有些生氣,就把一隻手抵在腰上,另一隻手指著梅廣元。大油袖本來又矮又胖,這個亮相,活像一把老舊的大肚子茶壺。

  梅廣元趕緊辯解道:“嬸子,我不是那意思!”

  “我不管你啥意思,今天我也不多要你的,給我三塊不算多吧?”大油袖伸出了三個手指頭。

  梅廣元無話可說,忽然想起剛剛背過的紅寶書的話,仿佛一個沒有了子彈的戰士重新得到了武器,底氣立時足了十二分:“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您就算為人民服務吧!”

  “偉大領袖是說過要為人民服務,可偉大領袖他老人家沒說‘梅廣元就是人民’呀,也沒讓我白給你老婆接生呀。”

  梅廣元一下子被堵了回去,像剛吹起來的氣球又撒了氣,立刻蔫了下來,口氣也變得像煮久了的麵條:“嬸子,我真的沒有錢。”

  大油袖寸步不讓“廣元,尿還能憋死人?沒有錢可以用物頂啊!”

  “要不,把那隻老母雞給您送過去?”梅廣元說。

  大油袖早看上了梅廣元家的那隻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肥肥圓圓像個肉球似的蘆花老母雞,心中暗喜:“那也行,明兒一早就得給我送過去。不然,別怪我大油袖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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