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櫻花樹先生

13

　　花喻終於趕到公園時已經九點多，隔了老遠就聽見喧囂此起彼伏，雖然下著雪，但現場比想象中人更多場麵更火熱，人潮人海的環境裏，怎麽去找到一個人？就算是手機的聲音根本也聽不到吧。如果不能跟他們一起看，一個人根本就沒什麽意義，花喻情緒低落地邊走邊想。

　　“花喻……”隱約中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女生回頭，夜色裏人來人往不斷，加上有點近視，花喻根本辨不清方向，以為聽錯了，女生繼續往前走。直到進入食品區才被人抓住了肩膀。回頭，看到一張最最期盼地臉。

　　“呀，光遠學長！”花喻驚喜地叫出來。

　　男生卻無語地收回了手：“我從門口跟著你走到這裏，叫了你很多次。”

　　花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男生上前走到女生旁邊，“你來了就好。”

　　去往主場地的大地舞台時，一直沒看到季明理和阮夏，花喻問：“他們呢？”

　　“不知道，他們先進來，應該在看演出吧，人太多了，一時可能不好找。”

　　於是，就這樣變成了兩個人的約會。

　　這次的露天音樂節盛況空前，除了當地出名的樂隊和歌手，也請了不少當紅的明星，一路過來，賣熒光棒和明星海報周邊的路邊攤很多，最後壓軸的明星是大家最期待的偶像男藝人，與之相關的物品很快就被搶購一空。後來看報道才知道，當時公園內聚集了近五萬人。

　　因為來得遲，距離舞台的兩百米以內都沒了空隙，兩人都不是熱情的人，所以也沒有擠得更近，好在公園呈梯狀，站在山坡上勉強很看到一些。隨著燈光漸暗，顏色轉換再亮起時，新一批歌手上了場，似乎是有名的人，歌迷們情緒很高，高高舉起手臂，蜷起中指和無名指，有節奏的揮舞著，嘴裏大叫著“安可、安可”，越往後，上場的人名氣越大，歌迷們的熱情也越高，一波波人浪不斷襲來，所有人就這揮著手蹦著喊著直到最後一曲終。

　　其實這是花喻第一次來看音樂節，什麽都不懂，不到二十分鍾就被鼎沸的人聲刺激得耳膜發痛，但不得不承認，在這樣盛大的音樂熱情裏，她的內心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所以也堅持聽到了最後。站在旁邊的男生一直很安靜，隻在歌手謝幕時跟著鼓掌致意，人浪襲來時，抱緊女生的肩膀，以免她被推倒。雖然耳膜被震得發痛，頭也熱乎乎地發懵，但因為遊光遠耐心地陪自己看到最後，花喻依舊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等到散場時已經淩晨十二點，最後的恐怖也朝他們湧來。五萬人同時湧向出口回家，雖然喇叭裏一再傳出讓大家小心慢慢走的維持秩序的聲音，但收效甚小。好幾次被人群擠散，花喻恐慌地四處找遊光遠，直到又看到男生時才放下一些緊張，好在兩人始終隔得不遠，不然她的近視眼什麽都看不見。

　　“安全起見，還是這樣走吧。”遊光遠牽起花喻的手。

　　男生的手心滿滿的全是暖暖的安心，花喻覺得耳鳴更嚴重了，緊張得手心也變得汗津津的。

　　“跟著我走就好。”他說。

　　花喻感動得眼眶發紅，濕潤的霧氣上漲，幸好是在夜色裏，男生並未發覺。

　　好不容易從公園走出來，才發現為數不多的公車早已被人搶光了，剩下的一些人要麽是自駕來的，要麽幾個人拚車回市區，似乎誰也沒料到今晚的人會如此之多，車明顯不夠用，在路邊揮了很久的手也沒攔下一輛。

　　“加開的最後一班公車已經走了，出租車一時可能打不到，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去打聽了情況回來的男生說。

　　“那怎麽辦才好？”如果整晚不回家，家裏會很擔心的，花喻憂心忡忡。

　　“花喻累不累，還能走嗎？”

　　“嗯。”

　　“那我們步行到前麵的車站做電車回家吧，不過大概要走二十到三十分鍾。”

　　“沒問題。”女生點頭讚同。

　　漸漸遠離了公園，周圍安靜下來，道路已經完全被雪覆蓋，在夜裏裏，白瑩瑩的一片向前延伸著。因為是郊區，隔一百米左右才有一盞路燈，兩個人就這樣踏著被雪覆蓋的道路從明亮的地方走進黯淡裏，再從暗淡裏走到明亮中來。

　　雪還在下，花喻甩了甩落在帽子上的雪花，抬頭對男生說：“好像不斷飛舞著落下的櫻花啊。”

　　“嗯。”

　　“光遠學長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

　　男生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那時候我以為你是天使呢，好像還問了你是不是櫻花樹先生這樣的傻話。”女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那光遠學長還記得那時候對著櫻花樹許的什麽願望嗎？”

　　“不記得了。”遊光遠放慢步子配合女生，“無法實現的才叫願望，既然不能實現，又何必給生命一份期許，懷抱著實際去生活就可以了，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失望。”

　　“可是不給自己一份期許，這樣平鋪直述地往後生活，味同嚼蠟，不是會失去很多可以開心的事嗎？”女生伸出手做了個蜿蜒向前的動作，“何況願望或者夢想，隻要努力也會有達成的一天，生活賦予了我們獲得成功的機會，努力去做不是很好嗎？正是因為成功難得，所以獲得的幸福才會隨之無比巨大。”

　　“幸福是很虛幻的存在，遊晴也說過，那是人們用來麻醉自己欺騙自己的精神藥片，因為生活其實是隻空曠的大盒子，什麽都沒有，快樂啊幸福啊什麽的，隻是自己騙自己才會有的情感。”遊光遠靜靜地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也許他們憑借著這個去完成自以為充實的人生，但並不適合我。”

　　“光遠學長知道我當時許的什麽願望嗎？”

　　男生看著花喻。

　　“想要活下去。”花喻說，“幸福也好，痛苦也好，無論如何，隻有活下去才能體會到完整的人生。”

　　“年少時總會在遇到挫折時就以為到了人生最糟糕、最無望的階段，時光停滯下來，生活無法再繼續下去。生病的時候最大的願望是像其他孩子一樣可以正常地上學放學，回到學校以後又希望可以像別人一樣追跑打鬧，身體好一點了又冒出想要結交好朋友……喜歡上一個人，玫瑰啊、巧克力啊、小情話啊，這些說起來肉麻的東西總能讓女生臉紅心跳的。”說到這裏，花喻的臉有些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但還想繼續說下去。

　　“每個願望都很微小，產生的時候也都在情理當中。似乎應該是那樣的，沒什麽好臉紅，可是，靜下心來回想起當初可憐巴巴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時，現在的自己不知道有多麽幸運。所以才真的臉紅，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分了。”

　　“豁達並不代表真的幸福。”男生平靜地說，“這個世界充滿了不真實，人和人之間沒有信任，卻總是虛偽地談論著愛和付出，不覺得很惡心麽？”

　　“有的人還來不及看清這個世界就匆忙告別，有的人甚至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的機會。比較起來，我覺得我很幸運。的確有很多人比我好，難道我就該悲憫自己的命運或者抱怨運氣太爛？我不會那麽想，與其花時間去哭泣抱怨，不如安靜地接受，用有限的時間去做更多喜歡的事……我才不要傷心，因為這個世界這樣好。”花喻微笑著接著說，“隻要相信，一定會收獲幸福的。光遠學長不想要試試看嗎？”

　　在女生微笑的注視下，遊光遠失了神。

　　“雪好美啊。”女生仰起臉望著天空，再一次說，“這樣看起來真的好像一場盛大的櫻花雨，太美了……”

　　“等下一次櫻花祭，兩人再一起去看吧。”遊光遠看著她溫柔地說。

　　“真的嗎？”女生受寵若驚地看過來。

　　半明半暗的陰影裏，女生站在那裏，整個人好像浸泡在溫柔地河流中。因為不時用手拍拍圍巾和帽子的緣故，產生靜電的發絲漂浮在空氣裏，稚嫩的臉更顯柔和。男生看著女生閃閃發亮的眼睛，帶著溫情的笑意，心裏動了動，整個人好像瞬間變得柔軟下來，眼前的世界也隨之變了一番模樣，好像，順眼了很多。

　　“不知道那棵櫻花樹怎樣了，話說回來，和光遠學長一起去買到那個小樹苗現在已經長得很高，今年春天也開了很多……”

　　正說著話的女生突然感到肩膀上多了一分力度，然後眼前的世界變得恍惚，唇間感到一片濕漉漉的冰涼的觸覺。心像是被一根細線猛然拽起，渾身上下好像變成了蓬鬆鬆軟綿綿的海綿，耳朵裏傳來綿長的忙音。

　　朦朧裏她聽到煙花燃放的聲音，但不確定，那是她腦海裏的煙花還是現實裏真的有人在放。它們升入空中，墨藍色的天幕被煙花點亮，繽紛的色彩，讓黑暗的世界絢爛起來。

　　煙花燃盡時，男生放開了手。

　　接下裏的路程裏隻剩下沉默，兩個人之間默契地拉開成幾步的距離。花喻走在稍微前半步的地方，遊光遠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他的內心感到有生以來最難以言喻的焦灼，想說“對不起”，可是卻無法開口。

　　坐了電車回到市區，然後乘不同的路線回家。如果是平常，他會送她回去，可眼下的氣氛並不適合，有點怕被討厭。

　　“我一個人回家就可以，爸爸會在車站等我。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吧。”最終花喻打破沉默。

　　男生如獲大赦般鬆了口氣，點點頭說：“那路上小心。”

　　把女生送上電車後，遊光遠才轉身離開。剛走幾步，腰間卻被軟軟的手臂環住，後背也被溫暖包圍。男生短暫的錯愕，恢複意識時，心髒再次柔軟下來，臉上的表情無與倫比的溫柔。

　　“光遠學長。”女生將頭埋在他的衣服裏，有些含混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喜歡你。”

　　這麽久以來，一直、很喜歡你。

　　觸感消失的刹那，男生回頭，看到女生已經跳進電車裏，他想跟上去，車門卻在此時合上，他慢掉一拍站在原地，看到女生隔著玻璃衝自己揮了揮手。她沒有說再見。

　　前行的列車很快將她帶出自己的視線。

　　那是遊光遠最後一次見到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