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櫻花樹先生

08

　　接下來一起打遊戲，季明理終於暫時忘記了家裏的不快，興奮地和各種怪獸廝殺起來。遊光遠在另一邊慢悠悠地打著一些根本不會提升能力的小怪。近在咫尺的距離，季明理突然覺得，如果兩個人能一直這麽呆在一起，或許自己也不會那麽無聊。不過這個想法轉瞬即逝，比起多出一個消遣無聊的同伴，自己卻要分割出一半的爸爸，季明理才不願意。

　　“喂，你媽媽走的時候一定很痛苦吧？”隻想隨便聊聊，季明理隨口問起。

　　遊光遠愣了一下，不過很快恢複過來：“不知道，也許很輕鬆。”

　　“嗯？”

　　“因為終於解脫了。”

　　季明理點點頭：“沒錯，生病的時候要打針吃藥，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媽媽可不是因為生病。”遊光遠說，“她是自殺。”

　　自殺？季明理的眼前又晃過剛才黑白照片上的女人，頭皮再次發麻。後來才聽說的，女人用刀片從手腕上劃進去，隻有一次，直接切斷了血管，表現了求死的決心。放學回來的遊光遠自然是第一個發現者，他鎮定地打了112和110的電話，等待的時間裏還給女人清理包紮了傷口。得知真相後的季明理恐懼地睜大了眼睛……實在，太可怕了……

　　“會害怕嗎？”季明理問。

　　“不會，自己的媽媽有什麽可害怕的。”遊光遠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

　　“可還是會害怕吧？”男生對這點很執著。

　　“大概是沒有什麽可留戀了吧，所以才會這樣選擇。我一開始就知道，隻是不知道她選擇哪一天而已，所以發生的時候並不驚訝，不驚訝自然就不害怕。”遊光遠輕描淡寫地敘述，“而且我相信，我們所說的死亡，不過是從這個世界的視線裏逃離，並不是完全消失，我媽媽她，一定去了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在那裏她也許會過得很幸福，這樣說起來，我倒是還為她感到高興。”

　　季明理聽得入神，自己快要被怪獸殺掉也沒有發現，幸好遊光遠衝過來救了他：“雖然玩遊戲很無聊，不過既然在玩，就認真點。”

　　“哦……”

　　季明理望著遊光遠帥氣的側麵……果然是出奇地成熟啊，自己在這方麵完全沒有可比性。幸好遊光遠的好奇心並不強，沒有追問自己跑出來的原因，不過季明理已經打定了主意，就算他問，自己死也不會說出來的。“因為媽媽不顧自己的反對放了恐怖的碟片……”這樣的理由，絕對死也不會說出來。

　　那是季明理第一次明白“挫敗”的含義。

　　兩個人唯一一次玩遊戲，卻是最不愉快的回憶。雖然後來也見過幾次，卻再也沒有一起玩過，男生的家裏已經擺滿了各種學習用地練習題，長大點後就再也沒去過了。

　　從此以後，在季明理的世界裏，和“遊光遠”三個字距離最近的詞語是——“可怕”。

　　可是，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想法。

　　自己應該和他一樣強。必須比他還要強。

　　為這自己當時差勁的表現，成了向來不服輸的季明理心中永遠打不開的結。

　　而且後來發現，對自己漠不關心的外星球人每次詢問學校的情況時，總會提到遊光遠的名字。然後才明白，他對著自己那點微小的關心，不過隻是一種迂回的辦法，他真正關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另外一個兒子。

　　沒錯，他們的身體裏流著相同的血液，這是誰也不能改變的事實。

　　“爸爸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光遠哥哥好嗎？”

　　那時候的季明理太小，以為不被疼愛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從此後他努力學習，努力做個更懂事的孩子，想要超越他找回自己的驕傲。應該和他一樣強。必須比他還要強。

　　這樣的想法出現的次數太多，就變成了一種必須要達成的魔咒。

　　達不到，毋寧死。

　　十三歲的季明理，終於找到了一件可以付梓全部決心的事。

　　隻是，預想和現實總存在著煩人的偏差。季明理走了岔路，兩個人的距離由此越來越遠。直到被時間挖掘出一條鴻溝，再也無法逾越。

　　雖然如此，隻有一件事沒變。仍舊想要超過遊光遠。這是季明理必須要做到的事，如果不能全部超過，至少也要有一次，超過就好。

　　這樣的願望好像小孩子渴望櫥窗裏麵的漂亮糖果，也許並不是自己最喜歡的味道，但是亮晶晶的糖紙包裹著它，在太陽升起時，月光晾曬時，都能發出閃閃的光芒，吸引著你的目光，呼喚著你的內心去接近，想要打破那塊阻擋的玻璃伸手去得到它，即使手會被玻璃劃傷，血流成河也沒關係。

　　長久的渴望之下，漸漸地，“想得到”的心情，已經遠遠超過了最初的“我喜歡”。

　　想得到。很想很想得到。

　　“那你來喜歡我怎麽樣？”所以那時候看著花喻的眼睛說，“如果有一個真心實意喜歡自己的人更重要的話，那你來喜歡我。”

　　——因為我要超過他。

　　——請你，真心實意的，來喜歡我。

　　“……靠，我為什麽要當真？”

　　季明理雙手插在褲兜裏，胡亂揉了揉自己剛染成青色的頭發，轉身離開了。下樓的時候隨著跨步，身影在樓梯口一上一下的出現，隔了一會兒就不見了。

　　噠噠噠。拖鞋的聲音。

　　嗒嗒嗒。時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