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海水淹沒島嶼

11

　　遠遠看到站在站牌處等待的男生，上身是青色的短袖T，裏麵疊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袖T，下身是灰色休閑褲和白色運動鞋，頭上的棒球帽孩子氣地前後反戴著，整個人看起來很清爽，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無論混在怎樣密集的人群裏都能一眼分辨出來。

　　雪緒遠遠看著他，一時不想走近。

　　超過約定時間二十分鍾，男生在人群裏左顧右盼，又一輛公車停下，引起新一波人潮湧動，正想著要不要退到後麵，手臂卻被人抓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拉著擠上了公車。納悶地低下頭，看到女生不知道什麽時候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自己身邊。

　　車在這時開動。

　　三十分鍾一趟的環城公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要途經，路線長達四個半小時，所以人也很多，直到一個小時後穿過主城區，兩個人才找到座位坐下。

　　“我們要去哪裏？”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關真宴很好奇。

　　女生伸手擋了擋從車窗曬進來的陽光，隔了一會兒才回答男生的問題。

　　“清潭。”

　　“那裏以前不是住宅區嗎？有什麽好玩的？”況且前天中午在食堂時，和女生一起看到本市的電視台播放著那裏因為城市擴建的緣故正在改建商業區，當時女生就停下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怎麽也看不出什麽名堂，眼下還要坐將近三個小時繞過去，男生不解。

　　“我也想知道。”雪緒給了個模菱兩可的答複，“去了就有答案了。”

　　“誒？”

　　女生已經轉過頭看向窗外。

　　清潭的前一站是洪泉，剩下十五鍾的車程，真宴發現雪緒已經開始急迫，目光盯著窗外一動不動，好奇地跟著看過去，除了林立的建築物街邊一排排綠起來的樹，沒什麽特別的，抬頭也隻看到和遠景中學裏一樣的藍天白雲。景色並不特別，反倒是雪緒的異常讓男生有了探究的興趣。

　　清潭站到了，一直急迫的雪緒在門口竟然遲疑起來。踟躕一陣，直到司機開始催促，才跟著男生下了車。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清潭之前是住宅區，所以很少到這邊來。和印象裏差不多，除了偏近城郊空氣更清新，環境更安靜，其他和碧江、宿遷、荀川這些地方沒什麽區別。兩個人就這樣沿著街道向前行走，確定果然不是來這裏玩之後，真宴猜測大概是和雪緒有什麽聯係的地方，隻好等女生主動開口。

　　在雪緒的帶領下終於走到了一條比較熱鬧的街道，附近有超市啊書店啊銀行啊電影院之類的基本設施，人漸漸多起來。男生去街邊的冷飲店買喝的，回來時發現女生站在一片正在修建的遊樂園前發呆。

　　“在看什麽？”

　　雪緒回頭看著他，很認真地說：“學校，沒有了。”

　　關真宴心裏一動，頓時明白過來。

　　清潭是雪緒的出生之地，而眼前正在修建的遊樂園，之前是一所私立幼兒園，五歲以前，雪緒就在這片土地上上學，和所有家庭幸福的小孩一樣。

　　接下來又去了雪緒記憶裏存在的地方，離開這裏時她七歲，如今十六歲，將近十年的光陰，一切早已改變。看到女生悵然若失的樣子，關真宴更加疑惑，明明在同一個城市，卻將近十年不來的地方，應該是心裏有著不願意麵對的過往，可是為什麽今天會突然跟自己一起回來？

　　“果然沒有了。”女生望著眼前的寬敞的通行路還是失了神，然後對身邊的男生解釋，“這裏曾經有棟公寓，五零四就是我家。”

　　這幾年矢野不斷進行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次的擴建也很徹底。似乎都在意料中，女生並沒有表現出太難過。

　　坐車回到碧江已經是晚上。公車上，雪緒靠在男生的肩膀上熟睡過去。夜色裏，她的臉恬靜溫柔，卻帶著莫名地悲傷。關真宴不知道她今天怎麽會如此奇怪，隱隱覺得會有什麽發生。轉彎處身體重心偏移傾斜，兩隻手發生重疊，她的手有些涼，關真宴順勢握住，沒有再鬆開。

　　雪緒動了動睫毛，卻沒有睜開眼睛。

　　公車穿過夜色，時間會銘記住手心與手心之間升起的暖意。

　　天空是深邃的墨藍，雲層間醞意著薄光。送女生回家的路上，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快要到家時，雪緒先開口。

　　“淩音還好嗎？”

　　男生點點頭，“好很多了。”

　　“能不能……”雪緒恢複到正常的表情，讓真宴覺得談話終於要開始了，“讓她回家。”

　　“誒？”不明白女生為什麽提這個要求，“醫生說淩音體質太弱，如果大出血會鬧出人命的，況且雪緒你比我更清楚那個家的情況，我知道你介意她住在我那裏，可也沒有辦法，她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能不能讓她回家。”女生重複。

　　“如果你不開心，再等兩天好不好，等她身體好點了我就讓她回去……”

　　“是，我不開心，所以你讓她回去。”

　　雪緒會介意對男生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因為說明她在乎他，可眼下雪緒突然冷冰冷的樣子讓他一點也不覺得開心，他不明白雪緒到底怎麽了。

　　“你們不是朋友嗎，我也是為了你才照顧她，為什麽你卻在這時候如此冷漠。”

　　女生隻是搖搖頭：“你選擇吧。”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淩音，還是我。”

　　女生的執意終於讓真宴明白她是認真的。路燈下麵，女生精致的五官卻突然變得陌生。

　　“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喜歡你，為什麽還要讓我做這種無謂的選擇？根本就沒有選擇。我很失望，之前一直覺得雪緒雖然待人冷淡，但心地善良，沒想到連心也這樣的冰冷。”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雪緒點點頭。

　　“你明白什麽了？”關真宴自己都不明白。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在飛速運轉改變，即使結冰的溫度也不見得能將東西完整地冷藏，留下了形體，內核也會變質。都會變的，或好或壞，沒有人知道。我也曾幻想過平穩幸福地度過不短不長的一生，也曾幻想過為那千絲萬縷的細膩情感盡情哭泣或者歡笑，也曾幻想過有人執著我的手許下永恒不變的諾言。歲月抽絲撥繭，將生活的殘忍逐一展現在我們麵前，在不斷的經曆過程中，體內再磅礴的傷感也不夠用。

　　而我，已經厭倦了。

　　“你對我體貼，同時也對別人體貼；你對我微笑，同時也對別人微笑；你擔心我，同時也在為別人擔心；你說喜歡我，將來也會喜歡上別人。你現在不能抉擇，將來也同樣難以取舍；人的感情太豐盛才會自我糾結，才會讓身邊的人陷入悲傷，並不是好事。”雪緒看著真宴漸漸凝固起來的臉，“此前我的確被你的話說得動搖過，但那果然不適合我的人生。我討厭麻煩，討厭複雜，討厭沒完沒了。”

　　“你看，一、二、三、四、五，拳頭握緊，得到的東西被我抓牢在手心。”女生看著自己的右手，麵無表情地繼續說道，“可是，如果我繼續數到六、七、八、九、十……手就得攤開，原本以為抓牢的一切又失去了。人生就是如此，無論朋友還是親人，終究會失去，為了雪衣，我會牢牢握緊自己的手心，隻要她就足夠，朋友什麽的我並不需要。”

　　“雪緒……”

　　“我並不計較淩音住不住在你那裏，我看重的不過是你的態度，但你的確猶豫了困惑了生氣了懷疑我了，這已經足夠證明我的觀點。誠然在你的女朋友中，你可能對我最好，但以後呢？學校可以變成遊樂園，家可以變成通行路，朋友可以變成對手，親人可以變成敵人，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值得我相信會永不改變？為了不重蹈覆轍，我不願意將過去的自己丟棄，寧願做那個冷漠的、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幸福的雪緒。”

　　七歲那年，我從清潭出來，人生從此改變。

　　十六歲這年，我再次從清潭出來，想要改變以後的人生。

　　最後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項鏈放進男生攤開的手心裏：“這是淩音媽媽留給她的東西，麻煩你轉交給她。”

　　——一直以來不是稱職的朋友，所以我答應了她的請求。

　　請將這個還給她，這也是我為她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雪緒邁開步子與男生拉開距離麵對麵站在一起。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讓我體會到了消失已久的情感，我會當成貧乏人生中的寶貴體驗。

　　“已經足夠了。”

　　——我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