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減少淩音走動,晚飯搬到臥室裏吃,關真宴記住醫生的每一項叮囑,中午是雞湯,晚上是魚湯,放到溫度適中了盛起一碗遞到女生手裏,然後又夾了一些雞蛋餅到她碗裏,淩音很不情願用筷子戳了幾下。
“不喜歡也要吃,現在不是挑食的時候。”
淩音看著男生嚴肅的臉,低頭吃起了雞蛋餅。真宴回過頭跟雪緒說起醫生的各種叮囑,抱怨女生真是太辛苦了,以後一定要對媽媽好一點。說到“媽媽”,淩音明顯失神,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那裏空空的,咬了咬唇,繼續低頭吃飯。雪緒看在眼裏,沒有說話。
吃完飯,雪緒去洗碗,真宴燒開水給淩音調營養品,有板有眼,做得非常認真,當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喂湯給女生喝時,雪緒突然覺得心裏有種沉落的感覺。
一切完畢後,雪緒打算回家,這時淩音突然讓真宴去幫她買東西,雪緒隻好留下來陪她。直到男生換了鞋出門,淩音從床上勉強坐起來,雪緒急忙上前幫她豎起枕頭。
“雪緒,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晚餐起雪緒就很少說話,雖然表麵看起來沒什麽,但總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著自己,淩音雖然遲鈍,但不是笨蛋,眼下又住進關真宴家裏,兩人勢必需要好好談一談,雪緒現在不說是顧忌自己的身體,但這一陣的遭遇讓淩音明白,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永遠說不出口。
不知道為什麽淩音突然這麽問,雪緒反倒遲疑,心裏的話她自然不想現在提及,於是問淩音的事家裏知不知道。
“爸爸失業了,近兩個月脾氣壞到徹底,媽媽性格軟弱,又愧疚於不能為淩家延續香火,一直百般縱容,但雪緒你應該清楚爸爸的為人,不能容忍嘲諷和刺激,喝酒後理智全無,簡直像個瘋子。”淩音說這些話時沒有波瀾,“好幾次大半夜鬧得不能收場,一家子雞犬不寧,哪還會注意這些。媽媽擔心總我被打死,趁機開門讓我逃走。可是一個女孩大半夜又能逃到哪裏去呢?雪緒你知道麽,有好幾次,我都差點從天橋上跳下去,那時候我就想,就算這樣死了也沒人關心吧,隻不過世間少了一個累贅而已……”
“別做傻事。”雪緒皺起眉。
“我的親生母親生下我時難產去世,除了一條項鏈什麽也沒給我留下。她活著的時候不是生活檢點的人,沒有人知道我父親是誰,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很多人,她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姥姥對她恨之入骨卻又能對死去的人做什麽呢?姥姥自然不喜歡我,加上年紀大了,無力撫養,我六歲被送進孤兒院,九歲被淩家領養,活到現在一直像隻木偶一樣被人操縱擺布。我告訴自己這是我的命,命途多舛卻天資平庸,頭腦、相貌、家庭、朋友……我什麽都沒有,任何像我這樣遭遇的人,也會覺得能活著就是上天的恩賜了吧?於是逆來順受,以為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從沒想過可以扭轉人生。唯一的朋友談了戀愛,那一刻我很害怕從此繼續孤單,卻沒想到那個男生最後會喜歡我,我曾以為他那樣耀眼的人會帶給我光明,結果根本沒有未來。初中起一直喜歡著一個人,卻隻敢遠遠看著,生怕走近一步就被厭惡……卑微低賤,我甚至不明白我活下去有什麽意義,直到遇見雪緒。”
雪緒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看著她。
休息了一會兒,淩音開始繼續說:“在舊畫室雪緒來救我,對我伸出手,跟我一起吃午飯,在紀尤佳欺負我時站出來幫助我,對世俗的一切冷眼旁觀無動於衷,成績不是最好人氣也不高,但圍繞在雪緒身邊的卻全是真宴啊淺島學長啊遊光遠啊這樣閃閃發光的人,你活得冷漠卻漂亮磊落,那時候我好羨慕雪緒,羨慕到崇拜的地步……我以為這也是命運不同,卻沒想到雪緒也有著坎坷的身世,那一刻奇怪的是並沒有同病相憐的認同感,反倒覺得無比落寞。當得知你也曾被淩家領養時,我的心裏無法控製地湧出悲傷,羨慕你嫉妒你卻又恨自己認識你,如果不是認識你,我不會發現自己悲慘的人生並不是命運所致,原來命運可以改變的,體內積壓多年的不甘與痛苦一一複蘇,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徹骨的恨。”
“所以呢?”雪緒對上淩音的眼睛,發現女生的眼神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似乎在這三天裏她迅速地成長,那種眼神,就好像……過去某個時刻的自己。
“拋棄懦弱,我要幸福。”
從沒想過淩音心中對幸福的渴望如此強勢,雪緒一時迷惑了。
“話已至此,就攤開直說了。”雖然下了決定,但雪緒在心裏斟酌著措辭,過了一會兒才問出口,“那天放學,不小心聽到了紀尤佳和淩音的對話……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但現在迷惑了,請淩音告訴我真相。”
“是真的。”淩音說,“至少在紀尤佳和席菡眼裏,那就是真相,事實的落腳點確實如此,隻是我的感情和她們看到的不同,但又能怎麽樣呢,我在她們眼裏,一直扮演的不過是可憐又可悲的小醜而已。”
“那麽,真宴抽屜裏的那封信,其實是淩音寫的吧?”
沒想到雪緒突然提及信的事,淩音頓時慌亂:“你怎麽會……”
“我不小心看到,猜測那是淩音的筆跡。”
沉默了片刻,淩音點了點頭:“對不起,最初欺騙了你,但那件事,就算現在的我也不敢毫無保留的承認。”
“我不明白。”如果真如紀尤佳所說,淩音一直喜歡關真宴,那麽借助前後桌的關係表白不是很好的機會麽?為什麽要用譚小美的名義?
“當初我的確答應幫譚小美轉交信件,但並不是因為她威脅我,而是知道譚小美那樣的女生一定不可以,轉交信件並無顧慮。當時想著還能借此機會接近真宴,所以答應了。雪緒你知道麽,偷偷看了譚小美寫的情書後,那時候我就想,譚小美那樣的女生也敢表白,為什麽我就不可以呢?但果然還是沒有勇氣,於是自己鬼使神差地又重新謄抄了一封……我以為前後座的關係,真宴會認出我的字體,如果知道是自己,真宴會接受麽?但真宴那時跟尤佳關係親密,我怕被拒絕,更怕被尤佳和席菡嘲笑,那麽我會說自己是幫譚小美轉交的,得以抽身。”淩音說了太多話,身體有些吃不消,但不想就此停止,“我知道自己很狡猾,可是喜歡一個人也有錯嗎?那時候我明明知道不行的,卻還是那麽做了……”
雪緒更加不解:“可真宴赴約遇到的明明是譚小美,當時淩音你並未在場。”
淩音搖搖頭,說:“我的勇氣隻夠嚐試一次,信上寫的是翌日在咖啡屋等待。我去了,但真宴並沒有出現,譚小美那個傻瓜卻天天去等……卻沒想到真的會等到。”
原來如此。
雪緒這才想起那封信在自己包裏呆了好幾天,淩音第二天在咖啡屋等待時,那封信還好好地呆在自己手裏。原本是想幫助淩音的,結果正因為這樣,才讓淩音和關真宴沒了交集的可能。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自己錯了。
“還記得那天我問雪緒的問題麽?你跟真宴現在是不是真的在交往,雪緒說沒有時,我心裏好高興,或許就像尤佳說的一樣,我很卑鄙,隻是一直沒有發現。盡管我如此喜歡你羨慕你嫉妒你恨著你卻又不能離開你,但比起尤佳甚至薑西西,果然還是更難接受真宴和你在一起。我知道現在的自己沒有任何資格說這些話,但還是想求雪緒。”淩音深吸口氣從床上下來,一步步走到雪緒麵前,在女生的迷惑不解裏突然跪了下來。
“這些日子真宴一直照顧我關心我,讓我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我活到現在,從沒有這樣渴望過想得到愛。雖然雪緒不喜歡真宴,但我卻清楚真宴在乎雪緒,所以,在他的感情沒有全部付出時,請雪緒離開好嗎?”
“你先起來。”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雪緒上前拉她,卻被女生拒絕。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過分,但我沒有別的辦法,雪緒還有雪衣還有淺島學長還有姨媽還有遊光遠,但我除了真宴,什麽都沒有了。雪緒有那麽多幸福,就當可憐我同情我也無所謂,請你答應。”
雪緒退後一步:“淩音,非要做到這種地步不可嗎?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用我們的友誼威脅我。”
“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以後隻想牢牢抓緊,我不要再重複悲慘的生活。”
這真的是淩音嗎?被自己當做朋友的那個懦弱卻善良的女生?
曾以為溫熱的感情,為什麽卻在片刻之後冰冷凝固成醜陋的形態。
曾以為可以冷靜麵對所有變故,為什麽依舊會無措難過。
曾以為除了眼睛世間的一切都不可相信,為什麽,卻讓我連自己也無法再相信。
從男生的家裏出來時,步行經過沒有路燈的岔口,那一刻,雪緒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夢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