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光很和煦,坐在窗邊,常常聽到風吹過繁茂起來的綠葉時發出的沙沙聲,黑板上老師的粉筆也摩擦出木訥的沙啞聲,因為準備半期考試,最近常常熬夜看書到很晚,又受到關真宴睡覺的影響,不知不覺跟著犯了困。雪緒努力瞪大眼睛看著黑板,撐著腦袋的胳膊卻越來越無力,慢慢滑到桌麵,眼睛闔上,睡著了過去。不小心連著睡過兩堂課,直到上班主任的語文課才被關真宴叫醒。
“啊,太困了,居然睡過去這麽久。”雪緒揉揉眼睛。
“偶爾犯困也正常麽。”關真宴說。
“你是為自己解釋吧?”
“被你發現了。”男生笑笑,“我還幫你抄筆記,沒想到被嘲笑,虧大了。”
雪緒連忙翻開筆記本,果然看到男生的筆跡,滿滿地抄了三頁。
什麽時候的事?明明他也在睡覺,雪緒吃驚地看著男生。
“沒有完全抄啦,我隻記了些重要的地方,不用太感謝我。”
“誰讓你多事的?”結果又被女生一句話噎死。
“……”關真宴扶額,“我錯了。”
兩人的對話被紀尤佳打斷:“真宴,張老師讓你去找他。”
“現在麽?”
“嗯,應該是說作文大賽的事吧。”女生解釋。
雪緒不由得看她一眼,隻見女生一臉甜美的笑容,表現出班長的禮遇和謙和,維持著素來的良好形象。盡管看到兩人的親近,心裏感到非常不爽。這樣一想,雪緒心情好了不少。
“好。”真宴朝紀尤佳點點頭,然後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蘋果放到雪緒麵前,兩隻食指從嘴角劃開,“Smile,保持微笑。”
等到男生走出教室,淩音轉身遞給雪緒一片濕巾:“擦一擦會清醒些。”
雪緒接過說了謝謝。
“雪緒總對真宴很凶。”隔了一會兒,淩音才說,“不過,你們關係真好啊。”
關係……好嗎?
從最初的一天難得說一句話到現在能自然隨意的交流,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拌嘴和抬扛,但終究跨過了那條界限分明的河流。隨著陰差陽錯不斷發生的事故,互相的了解也得到加深,談不上喜歡,至少不算討厭。偶爾還會滋生“其實他人還不錯”的想法,不過立刻就被甩出腦海。
沒有關係好,隻是稍微熟悉一點而已。雪緒想。
“很少見到真宴對一個女生這樣包容,雪緒真幸福。”
“誒?”
“初中時真宴的人氣就很高,仔細想一想,基本上都是女生主動追他,在一起後真宴也並未怎麽上過心,一般女生會受不了,然後說到分手,但明知道那隻是氣話,真宴也從不挽留。盡管他看起來總是很陽光親切,但對於交往的女生來說,沒有男朋友的溫柔……”
似乎發覺自己說得太多,淩音著急地補充:“初中我們也是一個班的同學,所以知道得多一些,雪緒不要誤會。”
哪會誤會,又和我沒關係。雪緒正要解釋,想起前幾日和關真宴的約定,隻好按捺住,用了比較緩和的說法:“他過去的事情我不怎麽關心的。”
現在和將來,都不關心。
桌上放著男生留下的蘋果,雪緒用水筆戳了戳,回想起前幾日一時頭腦發熱做出那個決定時,這個東西也是蠱惑了她思維的幫凶之一。
當日被男生拉出食堂,雪緒的大腦裏還是一片茫然,關真宴臉色難看,自己就無端理虧一截,事後才回想起較之他對自己的利用,那根本不算什麽。但當時被男生一口氣拉著走很長一段路,根本沒時間理清這些加減算法。
“喲西,逃出來了。”關真宴臉色一轉,露出明媚輕鬆的笑容。
誒?剛才生氣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在食堂遇見雪緒,出乎我的意料,剛才超怕露陷的,畢竟紀尤佳在場嘛。”
原來被利用的還是自己。雪緒無語,懊惱地甩開關真宴的手。
“啊,一不小心又牽了雪緒的手……”似乎現在才發現。
“色狼。”
雪緒狠狠踢他一腳,轉身要走,又被男生拉住:“既然都到這裏了,午休時間也還長,休息一會兒再回去嘛。”
這裏?雪緒疑惑地四下望去,才看清自己所處之地。是一片廣闊安靜的山坡,遠離了教學區的喧囂,綠色在視野裏蔓延,和大操場上同樣綠色的草皮不同,這裏是真正在春日裏蔓延起來的生命,空氣裏流動著青草的氣息,呼吸入肺,將沉重的心情過濾了一半。
站在山坡上一眼望去,視線越過學校圍牆,能見到遠處的農舍和田地,還有一條閃閃發光的河流……從來沒想過,遠景中學荒廢的後山,竟然藏有這樣寧靜美好的地方。
心情也不由得平靜下來。
“好美。”雪緒由衷讚歎。
見她果然也喜歡這裏,關真宴微微一笑,鬆開了手。就地躺下來,男生雙手枕在腦後,慢慢闔上眼睛。雪緒一直認為春日午後的陽光是最好的,天空晴朗,溫暖的陽光從頭頂上空傾灑而下,流動的雲朵在眼前明暗交替,微風一吹,毛茸茸的影子好像也有了顏色。
這樣的環境下,連關真宴也似乎溫柔起來。
“你也躺下來試試。”
理智告訴自己不要被他溫柔的聲音蠱惑,卻終究還是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抬頭望著天空,別扭的心情很快就散開了去。
“有沒有覺得煩躁的心情少了很多?”
“我才沒有煩躁。”雪緒嘴硬。
“喏,給你。”
一塊東西在空氣裏劃著弧線飛到自己麵前,雪緒一驚,伸手接住。硬硬的質感,是蘋果。
“吃水果能降火……”
“我沒有煩躁。”雪緒正色又說一遍。
男生不可置否地笑笑:“每次心情不好我就來這裏躺一躺,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一看天空,覺得世界又變得很寬廣。”
“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有很多。比如不知道怎麽應付那些喜歡我的女生才能讓她們不傷心,已經聽懂的課程能不能不上了來這裏躺著睡覺,教室裏趴著睡很容易感冒的,常常被老師誇獎會不會跟其他人疏遠,不喜歡不想搭話的人能不能直接無視,微笑雖然不計成本,不過透支太多臉部的肌肉也會累……”男生頓了頓,又笑起來,“說起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你是在炫耀嗎?”
“你看吧,這也是我煩惱的一點。當我很認真跟人講這些的時候,會不會隻被當成炫耀。”
雪緒沒有接話。
“總之很多。做個各方麵都優異的好學生,比跑三千米還累。”
“那為什麽還……”
“之前雪緒問過我。”
什麽?
“是不是女生來表白了就交往。”關真宴睜開眼睛看著雪緒,“我後來也想過這個問題,別人怎麽樣與我有什麽關係呢,可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關係,他們將目光停在我身上,既然我不會有什麽大的損失,所以做一些讓他們滿意的事也未嚐不可。這大概就是我性格善良的表現吧(女生無力地拋出白眼),還是覺得不應該隨便做出辜負別人期待的事。”
“那為什麽又很快分手?”
“讓別人滿意的同時也不能墊付自己的一生嘛。有句話怎麽說的,隻有回憶最美。交往過她們應該就滿足了。”關真宴有些無奈地歎氣,“人們通常也需要新鮮感才能活下去,而且,我不喜歡哄人,超麻煩。”
“還真是厚臉皮。”話雖如此,雪緒這次卻不是真的損他。
“雪緒不也是這樣想的嗎?為人處世什麽的,真的超麻煩。”
的確很麻煩,雪緒承認。
“所以我們應該互相幫助不是嗎?”
等等——
“繞了這麽大圈子就為了說這句?”
“隻是想說說話而已,不要用那種很陰謀的表情看著我。”
“為什麽找我?紀尤佳應該就等著你一句話。”
“我跟你講一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男生突然從地上坐了起來,一臉高深莫測,雪緒一驚,點了點頭,關真宴才靠近過來小聲說到,“紀尤佳很恐怖的,我不能跟她交往。”
“為什麽?”果然發現她的表裏不一了麽?
“她初一開始喜歡我,但一直不說,隻跟我做好朋友,最近受了刺激,似乎決定出手了,我現在跟她在一起時總膽戰心驚的……我不喜歡她,但如果她來表白,也不知道怎麽拒絕。如果跟她交往,她很有可能絕對不提分手,到時我怎麽辦?”
“……”
“所以雪緒,你一定要幫我。”
“……為什麽我要這麽做?”
“因為雪緒絕不可能喜歡我啊,這點我很放心,其他女生就難說了。”關真宴很嚴肅地接著說,“而雪緒也怕麻煩,如果答應維持之前的謊言,以後不會再有男生來纏著你,互惠互利,目前的形勢對我們兩個都有幫助……”
“說到底……”不料雪緒此時打斷他,“你隻是想讓我點頭而已,其他理由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
關真宴咋舌。
的確,那些滔滔不絕說出的理由根本不足為道,比較起假裝交往的事實,他的確更在意雪緒一句同意與否。他跟自己打了一個賭,沒有賭注,無關輸贏,卻仍舊想要獲勝。這隻是一場自我較量,沒想到竟被女生一語戳中。
“啊,覺得最近犯傻了似的,跟自己較什麽真。”竟會在意這種事。
突然意識到這點後,男生的心情徹底放鬆下來,顧慮也完全消除。重新躺回草地,少年好看的眉目舒展開來,白色的襯衣,黃色的製服外套,綠色的草地,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在柔和的光線裏形成一層溫暖的光芒。
“被拆穿了卻不覺得尷尬,變成了笨蛋一樣。”說著又笑起來。
雪緒這才真正感到驚訝。關真宴此時流露出的笑容和以往完全不同,具體哪裏不同卻又說不上來,不是嘴角的弧度,也不是麵部的神情變化,都不是。卻讓雪緒覺得,此前關真宴的笑容都變得空洞失色,此刻,才是他真正的笑。如此真實,如此溫柔。
手心裏捏著他扔過來的蘋果,閉上眼睛,耳邊響起風經過草地時的沙沙聲。雪緒覺得有一小塊地方鬆鬆地柔軟下來。
“我同意。”
當時果然是被關真宴的笑容和關真宴的草地蠱惑,否則怎麽可能答應這種奇怪的約定,盡管緊接著補充了一句“但有條件,我暫時沒想到,等想到再補充”,但終究底氣不足。雪緒又戳了戳麵前的蘋果,鮮紅的皮上留下幾個水筆的黑點。雖然懊惱,但並未想象中的後悔。
自此之前,雪緒以為自己會坐在教室的角落,上課、下課、做筆記、考試,如此平凡地度過重複的每一天,不用記得教學樓如何分布,不用關心角落裏生長著怎樣的植物,季節如何變幻著天氣,雲朵如何流動在頭頂的天空,這些與她而言全是無關緊要的存在。直到十六歲變成十八歲,逐漸褪去稚嫩年少的束縛,走向更加獨立成熟的成年人行列。
可是,在這四平八穩的成長過程中,會不會在不經意間錯過一些重要的東西。就像關真宴提到的“人們通常需要新鮮感才能活下去”……新鮮感,雪緒想起後山的那片山坡,偶爾,偶爾試一試別的東西應該沒什麽關係。
應該——沒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