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海水淹沒島嶼

08

　　給雪衣洗完澡送她回到床上後，雪緒才返回洗手間往浴缸裏放自己要用的熱水。嘩啦啦的流水聲中，雪緒走了神。等到身體傳來濕潤的感覺，才回過神來。浴缸不知何時已經蓄滿水，並且溢出來很多，半蹲著靠近浴缸的左腿，全被淋濕了。水太滿，隻好又放去一些，結果浴液又倒多了，反複衝洗好幾次才總算到了能接受的程度。

　　身體泡在水裏，依托著水的浮力，似乎全身的重量少了很多，沉悶的心情也稍微得到了緩解。雪緒忽然很羨慕那些綠幽幽的細細長長的水草。如果可以選擇，那麽下輩子，就做一顆水草好了。哪怕短一點，顏色看起來有點枯黃也沒關係。

　　雪緒擦掉臉上沾到的泡泡，看著那些細細的小泡沫一個一個在手心裏破碎。又伸手從手裏撈了很多出來，這一次泡泡多了很多，但仍舊很快碎掉。這些泡泡好像人出生後所有過的夢想和期望，彩色的，亮晶晶的，卻很容易就消失了。

　　雪緒回憶自己的人生遭遇過幾次轉折。

　　第一次是父母車禍去世，自己和雪衣變成孤兒。一顆泡泡破碎。

　　第二次是不懷好意的親戚們將兩姐妹送去孤兒院，灰暗的人生繼續。一顆泡泡破碎。

　　第三次是雪衣生病發高燒，燒壞了腦子，雪緒恨死了自己。一顆泡泡破碎。

　　第四次是兩姐妹從遭遇了暴力的寄宿家庭裏逃出來，也不敢回孤兒院，雪緒以為人生到此為止了。一顆泡泡破碎。

　　第五次是遇見遊光遠，以及姨媽回國，漂浮的生活得以安定，雪緒想要快點獨立，變成一個真正能守護妹妹的人。一顆泡泡顫抖著，最終還是破碎了。

　　……

　　簡直可以用來拍電視劇了，名字就叫《被嫌棄的雪緒的一生》。但很快又被女生否定，灰姑娘的劇情才更受人喜愛。不放棄的灰姑娘，最終遇到了王子，王子被灰姑娘的善良和美麗打動，從此兩個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是的，這樣的劇情才更受人喜愛。人們總是喜歡那些美好的，現實裏卻永遠不會發生的故事。不是相信美好，而是他們太脆弱，需要得到安慰。

　　上帝給了你淒慘悲戚的命運，哪會那麽容易，因為得到一份愛情就扭轉人生。都是騙人的鬼話。

　　愛情？我、才、不、需、要。

　　手裏還剩下的幾顆泡泡，被女生一吹，迅速化成了一小灘渾濁的水。

　　這才是夢想和期待的本來麵目。

　　所謂看透，不過就是彩色泡泡在眼前化成渾濁的水這樣簡單的事情。

　　在其他事上也同理可證。

　　在圖書館被關真宴抱住時，雪緒很生氣，事後回想起來，反倒不是因為覺得被占了便宜，而是她沒有義務幫助一個不太熟的人，她沒有義務，不太熟的關真宴自然也沒有強行索取幫助的權利。不過人都是自私的，為求自保常常做一些過分的事。

　　理解到這一點後，在操場上又被關真宴當做得救的保護牌時，雪緒除了突如其來很震驚，也懶得再怨恨生氣。是的，不管是擁抱還是親吻，都是一種求救方式，本身沒有任何意義，雪緒想。

　　反倒是麵對女生冷靜的樣子，關真宴厚臉皮地感到驚訝。

　　“真的不生氣？”

　　“就當被狗咬了一下，又不能和狗計較。”雪緒麵無表情地做筆記。

　　“……”這個答案讓男生受挫不輕，“那可是我的初吻，能不能換個別的，稍微好點的形容？”

　　“就當踩到狗屎，雖然很髒，但擦幹淨就沒事了。”

　　“……”果然不生氣，是恨到不能把自己當人看。

　　“我會把那天沒說完的話說完。”雪緒說，“大家就會明白之前憧憬著的關真宴其實是個人渣。”

　　“我錯了。”

　　“我不生氣，不要道歉。”

　　“我真的錯了，不該抱你，不該吻你。”

　　“那就說我們交往了兩個月吧，在薑西西之前就已經開始腳踏兩隻船，前一陣我們分手了，當譚小美那樣加大號的女生來追求你時，隻注重外貌的你為求自保，又出賣了前女友的我。”

　　“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或者還有別的更好的故事，我會好好再想的。”雪緒看著關真宴的眼睛，非常誠懇地說，“如果你有什麽好的建議，也可以告訴我。”

　　“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我……”

　　“我不生氣。”雪緒冷靜地又說一遍。

　　關真宴覺得自己快哭了。

　　無比壓抑的氣氛。

　　好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變得力大無窮，舉起一輛大卡車想要砸倒對手，卻在卡車舉過頭頂的時間，菠菜的能量消失，卡車掉下來，砸死了自己。

　　不該跟能量不守恒的人玩惡搞遊戲。尤其是，還為此奉獻出了自己的初吻，雖然感覺不壞，但沒想到被對方形容成狗屎，搞得自己也嫌棄起自己來。

　　似乎第一次遭受這樣的衝擊，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也開始出現障礙物。原本人見人愛的閃閃發光的形象，卻有了腳踏兩隻船的惡劣傳聞，並且在大庭廣眾之下得到了證實。而當生物課老師走進教室時，關真宴才想起自己又忘記借書。已經連續一個月生物課沒有課本，上次老師就已經開始不悅，如果今天再發現自己桌前一片空白，必定會遭遇素來的好學生印象危機。

　　什麽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當頭風，關真宴深切地感受到了。

　　“雪緒，能不能把書借給我看一看。”關真宴小聲問。

　　女生翻開筆記本，換了隻新的水筆，端正坐好看著老師，做好了上課的準備。

　　“我不想得罪老師……都是我的錯，你不要讓老師也傷心好嗎？”

　　你變成壞學生，老師才不會傷心。一如既往的厚臉皮。

　　見雪緒果然不搭理自己，男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失落。難得才營造起不錯的相處氛圍，結果被自己親手毀掉了。真想在她麵前剖腹自殺以死謝罪了。可是，即使自己捧著心遞到她麵前，女生大概也隻會一本正經地冷著臉說：“抱歉，我不喜歡豬肝。”

　　接下來的課上，關真宴隻好找出生物的練習冊攤開充數。好在老師一直站在講台上板書課件，沒有下來走動。不過，就算老師走到自己麵前也沒關係。關真宴知道，老師並不會真的為難自己，隻要陳懇地道歉，下次測驗考到滿分，老師就會忘記這些不快。

　　而且他也知道，如果真的想要借書，整個班上除了雪緒，沒有一個人會拒絕自己。纏著雪緒，不過是想借機多跟她說話，然後哄好她，就像對其他人一樣，他知道自己偶爾會很幼稚地耍些小伎倆，但很快就會被原諒。讓別人喜歡自己，似乎成了關真宴的特長之一。

　　從來沒有人真的討厭過自己，一時間關真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上課上到一半，關真宴昏昏欲睡，口袋裏的手機卻震動起來，看了看來電顯示，男生趴在桌上接了起來，因為在上課，所以不好多說，雪緒聽到他小聲地回答著“嗯”、“我很好”、“不要擔心”、“好的”之類的短句子。

　　不知道又是哪個女朋友的電話。

　　同桌以來，關真宴常常在課堂上接電話。男生每次都趴在桌上小聲地講話，雪緒有時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當然也不關心，但是，每次都會打擾到自己，尤其是現在，她覺得自己深深地受到了幹擾。

　　等到關真宴掛了電話抬起頭來，就看到雪緒冷冷地看著他。

　　怎麽了？男生被她盯得心裏發毛。

　　“你不聽課也能考滿分，可我不是，我需要很認真很認真地聽老師講課，才能獲得看得過去的成績。不要以為自己頭腦好，所有人都跟你一樣。”

　　一口氣說了很多，滿滿的怨艾，關真宴皺起眉頭。

　　“對不起。”他隻好又說一遍。

　　“我不生氣。”一字一頓。

　　“是我媽媽，她在美國，這麽多年過去還是常常搞不清楚時差。”男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解釋這些，他很少向別人提及和父母有關的事，“下次我會注意，避免再打擾到你。”

　　關真宴的聲音也不同於平常，沒有那些故意為了渲染氣氛而加入的輕飄飄的討厭物質，回歸到最本質的狀態。雪緒有些意外，男生黯淡下去的神情，勉強撐起來的苦笑，傳言中帶電的眼睛也變得空洞無力……女生們憧憬的、男生們追捧著的、老師們讚賞著的、校內校外都人氣超高的關真宴，他也會有這樣寂寞的表情嗎？

　　講完新章節的內容，在大家做筆記的時間，生物老師退下講台，走近學生，以便幫助解答他們沒聽懂的課業。眼看著老師就要走過來，雪緒告訴自己不要想不要看不要管，卻還是在最後一刻把書推到了男生麵前。

　　總是這樣，冷漠的雪緒最後敗給心軟的雪緒。

　　真沒辦法。

　　關真宴看看麵前的書，再看看認真做著筆記的雪緒。

　　女生的輪廓清晰，側麵比正麵看起來更加有混血美少女的樣子。她的表情很少，但並不是真的冷漠。

　　這次好像真的過分了。望著女生的側麵，關真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