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細樂
在雲南,我聽到最感人的音樂,是白沙細樂。
我們到白沙去看一座廟,那裏有著名的白沙壁畫,像那樣至今保存完好的壁畫,現在已不多見了。走進那座寺院,首先被一種聲音所吸引,那是一種“安靜的”聲音,沒有太過喧嘩的東西,準確地說,更像一種嗚咽。
白沙細樂的演奏現場,就在寺院旁邊的一個不起眼的院落裏,沒有特別高起的舞台,演奏者與觀看者同在一個平麵上,幾把隨便的椅子,稀稀落落地擺放著,路過的人都可以坐下來歇歇腳、聽一聽。坐在椅子上往台上望去,台上宛若一個大些的舊式文帳,三麵用布封住,頂篷是巨幅的黃綢子。我想,這種用布紮成的大篷子,不單單是出於美觀,更重要的是有一種聚音的效果,他們可能並不懂得什麽聲學原理,但他們從長期實踐中摸索出一套辦法來,使聲音日臻完美。
舞台背景是雪山和兩個從遠處飄來的飛天女,飛天女手裏托著托盤,托盤裏盛的是看上去是食物的東西。飛天女裙帶飄飄,姿態柔美。左右兩側的牆上,繪的是一些奇異的圖畫,有一棵樹,樹上長著一個帶翅膀的人。我不知道那圖案的含義。
樂隊中間端坐著一位長者,留著神仙一樣的白色長胡須。
他是整個樂隊的靈魂人物。
他是那麽安祥寧靜,臉上甚至沒有什麽表情。
樂隊的演奏就在這種寧靜平和的氣氛中開始。白沙細樂:莊嚴而又略帶傷感的聲音,傳說此為“元人遺音”,當初是為紀念在征戰中死去的士兵。難怪音韻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在演奏過程中,時常有一綹高亢的女音,她的聲音太好聽了,宛若浮雲上空的一綹陽光,她的聲音使我想起了蒙古族歌手斯琴格日勒,她們的聲音都像純金一樣,不含任何雜質,天然,純淨,盡情揮灑,自由自在。
我注意到那個女孩坐在樂隊的右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她手裏拿著琴。她有時是沉默的,有時隨著高聲吟唱。像呼吸一樣自然。
與那些老者一樣,她臉上亦沒有什麽表情。
站在古樂隊一旁,負責敲鈴當的女孩,眼睛望著一個遙遠而虛無的地方,不知她心裏在想什麽?
桂林的茶
我在桂林茶藝室裏第一次喝到那種奇怪的茶,帶我們品茶的那個女孩,手腳輕盈地輕帶著我們走在通往二樓茶室的木樓梯上。下午的陽光透過樓梯旁邊的五彩玻璃,慢不經心地照射進來,使時間變得暖洋洋的。
她帶我們來到二層,二層有許多曲曲折折的隔間,隔間是用像葦席那種質地的東西隔開的,既開放又封閉,有點像迷宮。女孩帶我們進了迷宮的一間,裏麵有一張碩大而又低矮的木桌,木桌的邊緣是像湖岸那樣的曲線,令人看了著迷。木桌邊放了些低矮的小木墩,如同坐在空氣清新的林子裏一般。
等大家都坐定了,女孩拿出一隻茶盤,幾隻很小的紅泥茶碗,她將給我們泡三種茶。第一種茶似乎是一種野生植物,那種葉子聞上去有種苦苦的味道,他們給它起了一個很怪的名字,我當時記住了,可一離開桂林就忘了。但那種茶的味道我一直記得,喝起來澀澀的,微麻,微苦,沒有別的茶葉那種張揚的香味,而是內斂而含蓄的,聞上去不香,但喝起來卻有一種別樣的味,在我們每人喝過一杯之後,女孩給我們一人斟了一小盅白水,在她的提示下,我們發現那盅白水喝起來竟是甜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苦澀墊底,那杯白水才會變做甜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平常的忙碌墊底,這片刻閑暇才顯得如此悠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想飛的心境,我們坐在窗邊就可以想象飛翔。我想象這種奇怪的葉子在沒幹的時候,一定是一種綠瘋了的植物,它爬滿天空,或者,爬滿某一種堅硬的支撐物。它的綠濃極了,是許多綠色疊壓在一起的綠。
然後,這些綠被輕盈的小手采摘下來,放在籃子裏。手指被染綠了,籃子也被染綠了。撲天蓋地的綠色被鋪陳在太陽底下,濃綠的葉子開始一點點地變幹變淺,葉子如火苗中的紙片那般卷曲起來,我看見一些綠色的火苗正在興致勃勃地燃燒,它們中的水份被太陽光吸走了,精華卻凝固其中。
南禪寺裏的玩蛇人
我在無錫遇到的第一個奇怪的男人,是一個戴眼鏡的玩蛇人。
走進南禪寺文化街,隨處可見大屋頂的飛沿和一盞盞密度極高的大紅燈籠,這裏的景物就像張藝謀的電影,人往前走,景物迅速向後退去,我的格子短裙不時地被風撩起,撩起又放下,有清涼的風穿過我的身體,向曆史的縱深處逃逸而去。南禪寺的小街使人產生錯亂幻覺,在紛雜的人聲中,在慌亂的光影中,我一腳踏進了古舊的中國,走進了那本法國人於一個世紀前所寫的那本書。
那個和我身處不同時空的法國男人,我一直深愛著他。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而他的書卻如伴侶般與我如影相隨。
我和我的影子在狹窄而又繁鬧的街道上行走,因為知道要寫書,所以邊走邊記,手裏始終攥著疊成四方塊的白紙和一條筆杆透明的筆。
那個戴眼鏡的玩蛇人就在這裏撞到我筆下,他大聲吆喝著,說著奇怪難懂的方言,左手夾著一支煙。我當時正在看人做棉花糖,旋轉的大鐵皮鍋旁邊,豎著一大把竹簽,花上一塊錢,就可以得到白雲似的一大朵棉花糖。我在北京長大,對南方的東西樣樣好奇,手裏舉著這樣白雲似的一朵,竟然不知道該樣吃。
一個戴眼鏡的幹瘦男人,就在這時突然一頭撞到我的棉花糖上來。他手裏拿著一個暗綠色的網兜,裏麵裝著一動一動的東西。
“哎,大家快來看,這是一條有毒的蛇!”
他大聲吆喝著,希望聚起人氣,他說,這可是一條真正的毒蛇。他在我的攝影師麵前盡情表演,說要讓蛇從他的鼻孔裏鑽進去。說著,就從暗綠色的網兜裏掏出一條蛇來。
這個玩蛇人使我想起在貴州旅行時,我在鎮上見到一個牙醫。那是貴州的一個古鎮,每隔5天就有一次趕集的熱鬧可以去湊,我們正好旅行到了那裏,背著雙肩背包在人群裏穿梭,坐在樹蔭下喝一杯清涼解渴的苦丁茶,茶用巨大的玻璃壺裝著,顏色澄黃透亮,從茶壺裏看天空,天空也成了那種顏色。
牙醫的攤,擺在鎮上顯眼位置,一塊藍布宛若舞台上的布景,上麵掛著赤裸裸的牙齒。那人和我在無錫見到的玩蛇人一樣,也是一手拿煙,一手拿著用來謀生的家夥。我甚至覺得“玩蛇人”和“牙醫”之間,有著某種神似,他們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人——同一個人在不同場合出現,操著完全不同的方言,卻以相同的姿態大聲吆喝,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們的存在。不知道背後存在著怎樣地不易,才迫使他們想起這種謀生手段。家裏可能有病著的老母或者妹妹,或者,可能還有什麽意想不到的理由吧。
人群漸漸聚攏,我從人縫裏側身而過,沒有看到玩蛇人自虐般的恐怖遊戲。
成吉思汗鎮
天空中的雲朵,勾勒出烈馬的形狀。汽車離開紮蘭屯一直往東開,路過“阿榮旗”的時候,心底湧起一股柔和溫暖的情緒,半球形隆起的草地,如大地豐碩的乳房,它吸吮著天上的雨水,滋養著地上的牛羊。
雲在路的盡頭,雨過天晴後的草原,鮮草如嫩綠色的錦緞,錦緞上散落著白色的珍珠,那是羊群。草原的更遠處,是淡藍色的天際線,那裏飽含水氣,藍得透明,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金長城遺址就在“內蒙古界”的藍牌子邊上,這裏的路寬闊筆直,一直向遠方無限遠的地方平伸而去。路的盡頭是雲,公路仿佛是一隻巨人的大手,直插進雲層深處。那樣的氣魄,與“成吉思汗”這個英雄的名字相呼應,使人想起這裏曾是“一代天驕”崛起的搖籃,是成吉思汗屯兵紮寨的營地,是女真、契丹、蒙古族鐵騎金戈鐵馬的古戰場。
金長城遺址是八百年前的古戰場,這裏曾經發生過激戰,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把金完顏阿骨打部落打得大敗。當年鏖戰的古戰場已用英雄的名字命名為成吉思汗鎮。離開金長城遺址,我們驅車前往成吉思汗鎮。
成吉思汗鎮的“天驕廣場”映入我們眼簾,最醒目的是位於廣場中央的城市雕塑,雕塑是一頭張開大口露出凶猛的牙齒的雄獅,正在追逐三頭奔跑如飛的羚羊。
古戰場,奔跑的羚羊,雄獅……
在雲霧濃重的天空下,我看到一段古今交錯的宏大寓言,一個雄心勃勃的成吉思汗鎮。據說“天驕廣場”這一帶,曾經遍布低矮破舊的平房,推掉平房建廣場,曾經遭到巨大的阻力。但是現在,“天驕廣場”已變成成吉思汗鎮的象征,成吉思汗旅遊區已成為海內外遊客尋古覓蹤的古文化寶庫。
雲霧漸漸散開去,我們在成吉思汗鎮的“天驕廣場”拍下今生難忘的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