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一枚成熟的果子,那果子上布滿清新的露水。
風吹過童年
很小的時候就被母親帶去醫院裏值班,她是那裏的醫生,工作忙碌,沒有人照看我,就隻好把我像一件小行李似的,走哪兒帶到哪兒。
我想,我後來從事寫作,跟我童年過早地接觸生死有關。生與死是一個嚴重的話題,不是一個小女孩能夠承受得了的。醫院裏到處流動著跟死亡有關的空氣,一個小女孩,睜大她驚恐的眼睛,望著這一切,不知所措。
後來我進入寫作這一行,又寫小說又寫電影劇本。讀到伯格曼的自傳《魔燈》,深受震撼。他十歲那年,被偶然間關進一個太平間,與平躺在床上的一個個死人單獨相處了一個時間段。十歲的他,感覺到平躺在床上的年輕女人的屍體仿佛在呼吸——這個發現嚇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我小時候因為經常跟著母親去值班,從六歲起耳朵裏就被灌滿各種關於死亡離奇故事。也目睹過血腥的場麵——外傷病人頭破血流地被人送來醫院。有的傷者還在不停哭鬧,聲音慘烈,一個年幼的女童驚恐萬分,她隻想找個地方,把自己稚嫩的臉埋起來。
見過大幅的人體骨架。一人多高的大玻璃櫃,單獨陳列他。我父親怕血,卻也幹了醫生這一行。好在他是內科大夫,無需動刀。當我第一次跟他講述我看到人體骨架的感覺的時候,我應當是十歲,父親當時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臉上部微微皺起,眼睛眯著,仿佛受不了陽光直射而做出來的應激反應——其實他是覺得痛苦,讓他幼小的女兒去了那種地方,看到了高大的死人骨架,看到了傷害,看到了血……
如今我父親已經離開我們五年了。這五年間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他。他的麵容總是很年輕。他拉著我的手走在一條深秋的林蔭大道上。那是下午時光。我6歲。不知為何一向忙碌的父親,竟然有時間在那個下午帶我去散步。
我們在落滿金黃色葉子的林蔭道上慢慢走。那是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次散步。所有的景物慢慢向後移動,像金黃色的薄紗帳幔,美得有些離奇。四周沒有人,隻有我和父親。
父親說:“夏天過去了,眼看就是秋天了。”
六歲女童問:“爸爸,秋天是什麽意思?”
“秋天就是天要涼了,該穿長褲長袖了。”
我們回到家,媽媽果然正在那兒翻箱倒櫃,把全家人的長褲長袖都找出來。又抱怨說,孩子們的棉毛褲都短了。
銀幕的另一麵
年幼時經曆過一些奇異的事,這對我後來寫作是有幫助的。我總喜歡把小說的場景旋轉一個角度,把小說的主人公放置在奇特的空間內。近讀舊作《地鐵香格裏》,確是很奇異的結局。小說中的林凱西從晚報上看到一則女青年跳下地鐵身亡的消息,一開始不以為然,後來他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血液般的紅酒一滴一滴灑到西褲上。
他以為,出事的人就是他的情人鬱子。他感到非常害怕。
後來,他接到一通電話,說話的人聲音很像鬱子,還有笑聲和耳語般的“我愛你我愛你”,這都讓人毛骨悚然。這個故事源於我六歲時經曆過的一件事,我現在把它講出來。
我六歲時跟家裏的大人一起去醫院(我父母工作的那家醫院)的露天電影院看電影。由於正麵已經沒有位子了,我們隻好坐到銀幕的背麵去看。那場電影似乎有些無聊,母親一直跟旁邊幾位阿姨在說話,說的是一個月前醫院裏的一位姓丁的小護士跳樓自殺的事。
她們說了一些細節。六歲的我句句入耳,全都聽到耳朵裏去了。她們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與銀幕上的對白混合在一起,產生一種奇妙的效果——是關於小丁姑娘生前的一些故事,生活細節,相愛男子,種種。說起那天有人看到她跳樓時的慘狀,腦漿流了一地。
電影上有人在奔跑。是黑白電影。不知他們跑向哪裏。有個姑娘坐在一棵桃樹下,像是在等人的樣子,然後她被一群人抓起來了。不知她犯了什麽錯。
我們坐在銀幕的反麵。有風,銀幕都彎曲了。
彎曲的銀幕上有哄鬧的笑聲。剛才那個年輕姑娘不見了。我很想對母親她們說,小丁阿姨我是見過的,她穿雪白的護士服,辮子很長,一左一右編成兩根,人像絹人一樣,美得有些單薄。
我才六歲,大人們說話我若是插嘴,豈不是有些難為情?我繼續看那彎曲的電影。風吹動銀幕,仿佛銀幕下的世界也在轉動。不知什麽時候,母親和那幾個大人一齊消失不見了。有個穿雪白護士服的阿姨微笑著朝我走來,她的牙齒很白,臉龐如皎潔的明月,散發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微光。
她兩條油黑的大辮子隨風飄擺。
她朝我走來。
我驚恐地望著她——小丁阿姨。
世界在那一秒停止轉動。她在我耳邊悄聲說:“我會回來的。我已經回來了。”我頓生疑惑,一下子變得手腳冰涼,感到非常害怕。待到我母親她們從洗手間回來,那個穿白護士服的女子已經不見了。
我回頭,銀幕後麵一個人也沒有,空空蕩蕩。
黑天鵝
我的朋友是位厲害的女導演,她常常推薦影片給我看,《黑天鵝》就是她推薦給我的。因為最近我在寫劇本,我倆一起工作,常常聊到這部《黑天鵝》。
她在微博私信裏發來一句話:“幻覺出現在特定時空,比純粹的舞蹈閃現更合適。”我回答:“是的”。我們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在“私信”裏聊電影,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
我認為《黑天鵝》講的是控製與壓力。女孩一直想要完美地展現那段舞蹈,而他的幕後指導卻說:“完美不是控製出來的,是爆發出來的!”這句話說得很對。生活中有完美主義傾向的人,不單單隻是搞藝術的人,生活中的常人都會有。女人尤其多。
我認識一個女人,常常擔心餐館桌子上的那瓶花擺歪。那是一家我們常常去的一家西餐吧,每次進門,她都不由自主地去幫侍者擺弄那瓶花。大家都在討論重要的問題,她的精神卻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擔心來擔心去,還是感覺花瓶的位不對勁兒。這就是完美主義者,希望每樣東西都擺得符合她的心意。
有完美主義傾向的人很累。他用意念控製周圍的一切,服飾、食物、家具,甚至是魚缸裏的魚,都希望按照自己想象的樣子存在。完美主義者出門前要挑三副以上耳環,試五雙鞋子,換六次衣服,雖然搞得很麻煩,出門在外卻顯得漂亮而且精致。
但什麽事情都不能過頭,一旦過了頭,就會走向反麵。《黑天鵝》中的芭蕾舞女演員,因向往完美而產生過多的壓力,後背上一片普通的過敏皮疹,到了她那兒會想象得非常嚴重。手指上的一點小麻煩,她也會想到皮破血流,難以控製。
我聽說今年高考的孩子中間,也有人因壓力過大,故意給自己製造麻煩,比如說吃壞肚子,腹瀉不止。想各種各樣的招逃避高考。考試帶給人的壓力太大了。我已經許多年不考試了,但夜裏依舊會被噩夢嚇醒,夢到一頁一頁沒完沒了的數學題,我怎麽做也做不完。但我從沒夢見過寫稿子。一次也沒有。這可能是我最擅長做的事情吧,所以沒有壓力。
給自己少一點壓力,最好的辦法是學會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