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好幾天熱烈的、反反複複的、有時候還是戰戰兢兢的議論、回味、質疑、反思之後,景予飛好像陡然間厭倦了這個話題,再也不和喻佳提起許小彗及與她有關的任何事情了。倒是喻佳,偶然會漫不經心似的問上景予飛一句:今天她還是沒有反應嗎?
景予飛麵沉似水,簡短地吐出一個字:沒。
任何音信都沒有嗎?
沒有。
嘻嘻。有時候喻佳會這麽調侃一句:她倒真有定力呢,說了就了了。我倒有點欣賞她的性格了。看來你當時的看法是對的,這結局對於她來說,實際上也是一種解脫。像從前那樣,成天五迷三道地深陷其中,實在也夠她苦的呢。
景予飛好像有些迷茫地看她一眼,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實際上他心中又漫天飛雪般,翻卷開無盡的慨歎。他早就感到,而今這個結局,不僅對於自己,對於深陷於某種魔障的許小彗,的確也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問題是,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一件普通的情感糾葛演繹成我們之間這場長達二十五年的大悲劇?更可怕的是,如果許小彗沒有作假呢?如果我真的是有一個叫言真的私生子,真的是有一個叫言如一的小孫子,這場可怕的噩夢還會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結果還真是不可思議呢!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回過神來,回頭想想,實際上這一路糾結過來,許小彗的演技或者說是騙術,其實絕不是天衣無縫的啊!家人、喻佳乃至我自己,實際上也還是間或有過這樣那樣的疑慮的,為什麽就非要等到“惡貫滿盈”、膿瘍潰破的一天,我才恍然大悟,如夢方醒?別的不說,就說當年一個小細節吧--許小彗來拿錢,自己曾要她留過字據,可她每回都簽的是“許小星”三個字。自己也曾經懷疑她有什麽特別考慮,而她的解釋是自己改名了:我本來就是一顆孤孤獨獨的彗星,從此更要一心一意地當我兒子的福星和保護神--現在看來,她無疑就是心虛,就是在為預防萬一事情敗露,而我當時卻並不敢向這個方向去質疑……
毫無疑問,我的個性和怯懦、自私、心中有鬼等弱點是主因,而許小彗--不,很大程度上還是自己責任更多一點,我實際上早已成了配合許小彗這個現在看來其實一點兒也不算高明的導演的一個忠實的角色!
而假如人間有足夠的寬容,我們廁身的環境有足夠的開明,我們耳濡目染的文化有足夠的諒解,我們心中的道德律有足夠的彈性,是不是我的心理會坦蕩得多,理性也會明智得多?而我的命運、甚至整個人類的命運也會因之而寬鬆得多?甚而,許小彗的性格和情感也未必會那麽激烈而伎刻吧?至少,她也會因為失卻了某種心理或道德的依憑而不至於如此墮落,如此肆無忌憚地“惡作劇”了吧?
看著景予飛一副神不守舍的怔忡相,喻佳忍不住追問了一聲:你怎麽了?不會又心有餘悸了吧?
景予飛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又搖了搖頭。
人哪,說起來也真是怪啊。好像沒了這麽個大魔障,也沒覺得你比從前有什麽振奮,或者特別的地方嘛。
景予飛淡淡地哼了一聲:這把年紀的人了,還圖什麽振奮?能不想起那場噩夢,不聽到她那咄咄逼人的聲音;一覺醒來,不再懸憂和歉疚那個無法謀麵的兒子和孫子,便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喻佳哈哈樂了:你還應該再加上一句--能夠不必再白扔那幾十萬的遺產,等於老天爺給我和真如拋下了一大筆意外之財,不亦樂乎!
你要這麽說的話--景予飛的表情突然就生動了,他跳起身來,雙眼灼灼噴火,兩手緊緊握拳,咬著牙關,一個勁地揮舞著說:我最想說的是--我景予飛,居然還有幸能夠在死前察悉真情!否則這一輩子,我他媽的不是白活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