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許小彗依然杳無音訊。
難道她對我的“遺產”沒有興趣?抑或是她玩的魔音把戲露了餡,她自覺無顏再來糾纏了?可是,這恐怕不符合許小彗的性格吧?
管她呢!景予飛不禁又冒出了得過且過的心理:反正我該說的都說過了,該做的也都做到了,接不接招完全是你的事了。你永遠不來最好,我樂得安靜。至於言真……
隻有這點,他無法釋懷。曆來如此,稍稍感到生活的快意或愉悅時,歉疚或不安便會虱子般冒出來啃上他幾口。也不是沒有做過最壞的考慮。這輩子實在見不到他也就順其自然罷了,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吧。人不能總被親情牽絆一生。好在言真長大成人了,他現在的生活狀況也還說得過去。將來真過不下去,不信他不來求我。真的永遠不來找我,說明他過得下去,那也就是了。人不能總套著親情的繩索。小狼大了,母狼還要把它趕出去獨立謀生呢。人也差不太多,即便一個正常家庭的子女,也不都會和父母廝守一生,大了有的出國,有的下放,有的四海為家獨立生存,父母子女之間一年裏甚至一輩子見不上幾回麵的大有人在,那麽,我就權當他離家遠遊就是了。況且,無論是什麽樣的人,無論你家境優裕與否,成人之後終究要自己承擔自己的人生。具體而言,所有人各自的生活形態如何,物質上固然有差異,精神上,富豪也罷,窮光蛋也好,根本上都脫不開喜怒哀樂之四字輪回,可說是大同小異。
無疑他這是在找理由安慰自己。景予飛自己也很清楚,越是這麽想個不停,越說明自己並沒有真正“放下”。可人生在世,誰又能真正“放下”?真正放下了,如僧侶,如大哲,他們的人生就一定是美滿的嗎?除非你有朝一日真能升仙進天國!
畢竟許小彗有些天不來添亂了,景予飛的心境漸漸地平複了幾分。
這天晚上,景予飛正和喻佳在餐桌前共進晚餐。
雖然自打真如在外上大學後,家裏成天隻有老夫老妻兩個人形影相吊,未免有些寂寞,但因近來“外事”相對平穩,而今天又是真如的生日,兩口子剛剛和他通過一通電話,景予飛心情頗覺寬鬆,喻佳又特意烹製了幾樣景予飛喜歡的小菜,算是他們為兒子過了生日,所以今晚的氣氛還是算得上融洽。菜香酒香交相彌漫,兩人的言談喁喁不絕。難得的是,兩人都心有靈犀,絕口不提許小彗或言真的名字,仿佛他們的小日子從來沒有過什麽梗阻。而屋外雖然黑透了,颼颼的風聲也陣陣擾動,但這反而更映襯出屋裏燈光的明亮和溫馨。
不知什麽時候形成的習慣了,每當這種在家裏把酒小酌、心境又相對安寧的時候,景予飛喜歡將陽台上的窗簾敞開,微醺時眯著醉眼遙睨對麵樓上的一戶戶人家,心底每每會感到幾分難言的柔軟。他覺得對麵的每一扇窗戶,都是一幅最為宜人而最真切、最意味深長的浮世圖。一戶戶人家被濃縮於一個個方格子裏,一個或幾個格子裏映動著一種人生。此時那些格子裏也大多亮著燈光,紗簾後人影幢幢,人們多半也在用晚餐,而後或洗涮,或交談,孩子們則多半又伏於桌上苦讀。這樣的時分,可以說是現代都市最典型的生活圖景,也是平頭百姓們一天裏最鮮活、最顯露家庭意味的時刻了。
其實他們是很少有這樣的機會的。平時兩人都很忙亂,中午是各自在單位吃各自的,晚上下班到家的時間也相差了一個多小時。如今這年頭的一大特征就是應酬成風,稍有點頭臉的人總免不了會有這個那個的飯局。故兩人除了周末能在一個桌上吃飯外(這時也常常是在外麵的飯局上),平時基本聚不到一塊,在家裏吃上一頓熱乎的晚飯。
這天喻佳也是剛從外地出差回來,傍晚時到的家,見時間還夠,就到樓下便利店買了兩條活鯽魚,做了個湯汁香濃如奶的鯽魚煨豆腐,又剝了幾個皮蛋,炒了香幹白水芹,還有一碟景予飛最愛吃的油爆花生米。景予飛回到家來,不禁眉開眼笑,立刻就取出金牌澤溪特曲,不多會兒就下去了小二兩。
好一陣了,景予飛總有點暗暗的擔憂,覺得自己正日漸變得有些貪杯。一是應酬太多,再不能喝酒也自然而然練出來了。二是家裏老有他特別愛喝的金牌澤溪特曲,都是徐誌明送的,知道他愛喝,每來藩城都會給他帶一箱,於是不喝白不喝。
第三個原因才是最主要的,所謂“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心事煩亂精神抑鬱莫解之際,景予飛自然而然地希冀著能從杯中物尋求解脫,一來二去便有些依賴的樣子了。那量也日漸增大,興致高的時候,酒場上半斤八兩也和人拚過。爛醉如泥時傻嗬嗬地掙回家中,又賺得一個倒頭便睡的好覺。
不過他總體上而言,還是努力有所節製的。尤其在家吃飯時,他盡量不喝酒,偶爾弄幾口,白的也絕不會超過三兩。每當這種時候,他還常會油然想起那個已然仙去的汪館長,他的中庸之論,他的微醺足矣之論,尤其是他對自己的寬厚善待與獎掖,不禁又感慨唏噓,幾欲潸然淚下……
即使這樣,體檢還是給他敲響了警鍾,脂肪肝也罷了,有時轉氨酶也偏高不少。於是戒酒或絕不再喝白酒的誓言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飯。無奈想是這麽想,說是這麽說,一看飯桌上沒有酒,心裏便落寞起來。唉,喝也是一生,不喝也是一生,與其忍著受著混一生,不如難得糊塗喝他娘的再說!風流倜儻如唐伯虎者,不也有滿腹塊壘靠酒澆嗎?其所謂“半醉半醒日複日,花開花落年複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我生若得如是,不亦足矣!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景予飛正和喻佳說起自己這兩天做過的一個夢。
景予飛睡覺很少踏實,幾乎永遠是夢魂相縈到天亮。但絕大多數時候隻是覺得自己做過了夢,第二天難得也無心去回憶都夢到了些什麽。這兩天卻是不同,連續兩個晚上都夢到幾乎一模一樣的情狀,而且第二天還記得清清楚楚並時不時會想起那自己覺得毫無意義的夢境。
他夢見的是:他和徐誌明在澤溪鄉裏釣魚,他的竿子被一條大魚繃得時而彎如一輪滿月,時而射如一支疾飛的響箭。他激動萬分地遛了好久,最後大聲吆喝徐誌明拿來抄網,抄上來一條肚腹閃爍著耀眼的金紅色光澤的大魚。大魚的眼珠子猩紅放光,頗不服氣地瞪著他,嘴巴劇烈地翕動著,似乎在訴說著什麽。
他問徐誌明聽清它說什麽了嗎?徐誌明反問他你說什麽?就在這時,那魚一個打挺,撲通一響躍入水中,噴濺起如雨的水花,從天而降,將他淋了個透濕,而夢也就此戛然而止,留給他莫名的惆悵與懊恨。
你說怪不怪?昨天晚上夢到的幾乎就是前晚的翻版,不同的是沒有徐誌明,唯我獨自在一個陰森森的深山老潭下釣。那條大魚是我自己用抄網抄起來的,那魚的金光更加耀眼,簡直就像一條金焰四射、翻騰撲滾的神魚,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可還是沒等我撈上岸來,它又跳進水裏竄了……那巨大的水花裏分明還傳來令我心顫的哈哈大笑。
夢嘛,什麽稀奇古怪的情景沒有?喻佳不以為然道:至於你,頭一夜肯定是真實的夢境;昨晚嘛,你肯定是醒了,迷迷糊糊在回憶那個夢境而已。
不可能,我是早上刷牙時才回想起來的。
那也沒什麽了不得的,我還夢見過自己騎著大魚在天上飛呢。那魚是有翅膀的,還會吞雲吐霧呢。
要是徐誌明做了這種夢,保不定又要讓哪個老道或所謂高僧賺一筆大錢了。他現在越是財大,反而越發氣短,成天迷在測字算命這些神神道道裏了。
有錢人都這樣,錢袋子越鼓心靈卻越虛,越發像不知饜足的美女要祈求青春永駐的安全感,或者像皇帝一樣夢想著得道升天、國祚萬年。不過,我也覺得這些名堂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有時候,可能還真有些道道在的。所以你可能要交好運了。起碼,魚嘛,年年有餘呀。
狗屁,我從來不信這些東西。就是有道理,那金魚還不是撲通一聲光聽了個響嘛。
不一定,都說夢是反的,也許……
電話就在這時響了。他家的座機設了語音來電提示,一看區號,景予飛那酒氣醺然的臉上就失去了光澤,他騰地蹦起來,直撲臥室。
是澤溪的區號,他以為是父親或者妹妹來的。
實際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聽起來還有些怯生生的年輕小夥子的聲音。
喻佳發現,他剛剛聽了幾句,突然間就繃緊了身子,沉重地喘息起來:
言真?你……你真是言真?
他一邊大叫著,一邊緊張地按住話筒,向湊過來的喻佳做了個手勢,要她也靠近了聽聽:會不會又是“魔音”?
喻佳貼近話機聽了一會兒,很肯定地向景予飛搖了搖頭。
景予飛自己也覺得這個聲音很正常,完全沒有那種異樣而失真的感覺。霎時,他渾身的血液像突然被點燃的汽油一般,呼呼爆燃著,直衝腦門。
但他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並竭力調整著呼吸和語氣,以免驚著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