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機關大樓,景予飛就感到一陣迷眩。
沒想到,此刻的天氣如此明媚而豔麗。正午的太陽愉快地高照於南天,視野裏再也不見一絲霧霾,整個天宇像水洗過的藍緞,無限深遠而高曠。間或才有一小團乳白的雲絮雍容而悠懶地從天邊慢慢飄來,周身鑲嵌著耀眼的金邊,看得人目馳神迷,心裏暖洋洋的。想到幾個小時之前,自己還困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彌天大霧之中,心中充滿悲涼,景予飛不禁浮起隔世之感。
自然界實在是太神奇了!誰說它沒有意識或智慧?其實它時時刻刻都充滿著啟迪和暗示,就看你有沒有悟性呢。人生豈不也是如此,起承轉合,波詭雲譎,但紛紜的變幻卻同樣蘊含著不易的規律:迷霧的後麵是晴天,黑夜的盡頭是黎明。千萬不可目光膚淺,為一時的黑暗和陰鬱所迷惑,而喪失生活的信心與樂趣。否則的話,那才真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他下意識地捏緊拳頭,使勁地揮了幾揮,心裏酥酥地漫過絲絲暖流,竟像個傻子一樣嗬嗬地咧開嘴巴,使勁地大笑了幾聲;同時在心裏對自己大聲說:看見沒有?天永遠塌不下來!我大可振作起來,堅強樂觀!無論如何,生活是美好的,活著就是意義!
情緒振奮了,腳步自然欣快起來。雖然已是初冬,心裏卻像應和著春風,有一樹嬌豔的花苞燦然綻放。院落裏那尋常看慣的景致也變得鮮活而多姿。一些樹木已經凋零,鮮有人跡的通道上落滿金黃的枯葉,腳步踩上去有一種暄暄的感覺。但許多樹種,如那幾棵百年老樟和蓊鬱的雪鬆,依然綠葉紛披,神采奕奕。行道兩旁和局裏的停車場後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石楠和針葉鬆也依舊是綠意盎然。
難得有這般舒暢的心情,景予飛下意識地吹起了口哨,遠遠地摸出車鑰匙,向著自己的愛車輕輕一點,吱扭一聲,剛剛與他一起衝出迷霧、此刻正盡情地沐浴著豔陽的小賽歐,仿佛也心情愉悅地回應著他,還迎著他輕輕眨了兩下車燈。景予飛愛憐地輕撫了一下亮光光、滑溜溜的車身,道了聲:你好啊,小夥計,今天辛苦你啦……
萬萬沒想到,就在他拉開車門的瞬間,車身後麵突然傳來一聲回應:
你好啊,景局長,今天心情不錯嘛!
他扭頭一看,霎時呆成了木雞,渾身的血流呼呼嘯鳴著,直衝腦門--眼前噩夢般飄然而至的,居然是許小彗!沒等他收回臉上的笑容,她已經似笑非笑地站在了他的跟前!
他張了張嘴巴,卻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隻有腦袋還靈清,急忙扭回去四下顧盼了一番。還好,他停車的地方距大院的主道較僻遠,今天又是出來得晚的一個,單位裏的人大多都已回家或者正在食堂裏用午餐。
回過頭來時,目光正好和許小彗咄咄而不無玩味的視線撞在了一起。但他隻瞟了一眼,旋即像躲避瘟神般,避開了她的目光。
那目光讓他心裏發毛。分明有著太多他熟悉而厭倦的東西,更有太多他此刻分外畏懼的東西。似乎有幾分癡迷,似乎有幾分嘲諷,更多的還是那簡直一點就爆的怨恨、懊痛甚至是妒憤和決絕。
該死!這麽個大活人都沒注意到,今天我怎麽就這麽大意呢?還讓她看到自己剛才那一副輕薄相--情緒一下子拐不過彎來,他隻好紅著臉,扭過頭去,以沉默來應對。
許小彗見他不出聲,哼哼一笑:不好意思,但願我沒嚇到你。不過,看到你的小日子過得這麽滋潤,我真的從心底裏為你高興。說著,用錐子般尖尖的靴尖輕輕地踢了下他的車胎:沒想到,局長大人也要親自開車?
別說這種話好不好?這車子很低檔的,純粹為方便上下班買的。窘迫中景予飛也迸出了一股靈性,於是反守為攻道:你這是怎麽回事?有事可以打電話,幹嗎又到單位裏來?還這麽神神秘秘的!你不覺得這……簡直像盯梢嘛!
盯梢?笑話!許小彗挑戰似的瞪圓了雙眼:也不想想你配不配?我隻是剛好到你們局裏來辦點私事……
景予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來辦什麽事?
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許小彗反倒放鬆下來,故作神秘地說:確切地說,我是來看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朋友,是在我一個好朋友的婚禮上,我們蠻談得來的,因此,今天順道來看看他。
他,他叫什麽名字?
幹什麽?這和你好像沒什麽關係吧?好玩的是,我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場西洋景--怎麽樣,局長大人把問題處理好了嗎?不過我估計,憑你的經驗,處理這種問題完全是小菜一碟吧?
居然連這事她都知道了?當時我怎麽就沒有注意到她也在人群中呢?景予飛暗暗做起了深呼吸,一再在心裏告誡自己:冷靜,冷靜,這時候可千萬不要把她惹毛了!於是趕緊扭轉話題,並竭力做出副不為以然的淡漠相:那麽,你現在等在這裏,是有什麽和我有關的事情嗎?
誰說我在等你啦?
那你……
許小彗突然沉默了。兩眼又那麽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要從他臉上勾出什麽東西來,又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景予飛發覺她今天的氣色其實很差,麵容不僅蒼白如紙,還略有點浮腫,隻是神色雖然呆滯,卻依舊咄咄逼人。
景予飛被她盯得渾身發寒,不知所措地說:別這樣好不好?有什麽事情,你隻管說就是。
可是許小彗隻是鼻子裏輕輕哼了一下,依然不開口。
景予飛束手無策,暗自覺得,應該說幾句緩和許小彗情緒的話,便問她:言真怎麽樣,他還好吧?如如呢?上次我……
不料許小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們好不好,和你有關係嗎?
你……景予飛被她搶白得一腔怒火,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是好了。他又偷偷環顧一下身後,眼看有幾個人從遠處的食堂裏出來了。他隻好硬著頭皮又問了一句:那麽,你要是真沒事的話,我……我還有點事。
說著,他一頭鑽進了車裏。許小彗順著他視線掃了一眼,分明注意到了他的顧慮,嘴角一歪,臉上浮現出一絲快意:哼哼,老實告訴你吧,我就想看看你的駕駛技術怎麽樣--說著一把推上車門:走你的吧。
景予飛尷尬地搖下車窗,用央求的口吻說:要不這樣吧,我帶你一段,邊走邊說好不好?
呸!許小彗陡然像受了什麽奇恥大辱似的,斂起冷笑:就你這種破車,我還不稀罕坐呢--前麵都是陽關大道,快快樂樂走你的吧,小心別撞了人!
說著,一閃身躲到了車後去。
你這是何必呢!景予飛還想說服她,卻見西邊有兩個人往自己這條道上拐來了,於是再也不敢耽擱,一咬牙真把車開走了。
一邊卻仍然從後視鏡中觀察許小彗的反應。隻見她木然地愣怔了一會兒後,彎下腰去,從車尾後麵的小樹叢後拎出一個大大的馬夾袋來--天哪,她不會又拿什麽東西來給我吧?
那麽,是什麽讓她改變主意了呢?
這還用說?今天她受的刺激恐怕不算小呢……
景予飛心亂如麻,想想還是耐心地和許小彗溝通一下為好,否則,以她的性格,恐怕以後是不會讓我安生的。於是他把車停在大院對麵的石橋前,等許小彗出來。可是十來分鍾過去了,始終不見她的蹤影。他這才猛地一個激靈想起來,大院西邊不久前開了個邊門,許小彗很可能已從那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