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七點半整,景予飛一腳跨進了汽車。熟練地係好安全帶,點火發動後,汽車宛如棗紅色的小馬駒,輕輕嘶鳴,揚蹄歡奔,很快駛上了西環路。
景予飛鬆了口氣。今天是星期一,路上車流很大,卻沒有出現擔憂的擁堵,如果高速上也不出意外,連出城進城的時間,頂多一個半小時即八點鍾就能到達單位,正好不誤上班。
他是星期六下午從藩城開車回家看父親的。父親今年七十五歲了,平時身體還算可以,隻是進入仲秋後,照例哮喘又發作了,聽說前兩天還發了高燒。景予飛覺得應該回去看看,而喻佳單位要加班,他就獨自開車回了趟澤溪。
由於經常要往來澤溪和藩城,景予飛是科技局較早買私家車的。但純粹出於經濟實惠的目的,他選擇了這款“賽歐”。車子小,省油,還是帶自動擋的,連同各種雜費隻花了十萬多點,他和喻佳都很滿意。現在景予飛在單位是有配車的,桑塔納3000,但一般上下班和私事景予飛都開自己的車。原因就在於他一旦摸上了方向盤,就迷上了那份叱吒風雲、縱情馳騁的感覺。或許還因為,無論在單位還是私生活中,他都很少有那種自己把握目標和方向,自己駕馭命運的快意吧。因此,雖然喻佳比他先拿駕照兩年多,但他一旦學成,就把方向盤牢牢地霸控在自己手中,平時基本是自己在開,兩人一起外出時,駕車的也永遠是他。
還有一個感喟是,時代和人生的變化真是莫測啊,許多時候,真像開車,一旦入了高速跑道,誰知道你能跑一百二十公裏還是二百公裏呢,甚至轟然一聲,灰飛煙滅!曾幾何時,科技局蓋福利房,大家看圖紙時,或嫌選址太遠,或嫌開間、設計有這樣那樣缺憾,景予飛卻都很滿意,唯一說了一句意見還被當時的局長衝了一鼻子灰。他說的是:公用地下室是不是小了點,索性做成地下車庫不好嗎--局長像看外星人一般驚訝地瞪著他,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好大的口氣啊,這是公寓住房,不是單位用房!難道你這輩子還想有自己的汽車嗎?
這是1998年的事情,距今才幾年光景?
唉!我的人生也能像物質生活一樣越變越好,該有多美!
事實上,開車雖然給他帶來許多快慰,卻也如影隨形帶來不少有車族沒有也根本無法想象的心病。
比如,那種簡直近似於做賊般的鬼魅心態--每次進出單位和回家,甚至在外麵任何地方停車時,景予飛總要先貓在車窗後左顧右盼好一陣,確信沒有許小彗的影子才鑽出車來。有時候他剛剛鑽出車來便又迅即縮回車內,因為附近過來個女人看上去很像是許小彗!
在單位裏,他也從來不跟別人談自己開車的感受之類,以期將自己有車的事實淡化到最低限度,怕的就是萬一哪個同事在接到許小彗電話時,會泄露自己有車的信息(她一定經常以各種匿名身份打電話到單位中,七繞八繞地探測到關於自己的一切信息。否則,她怎麽會知道自己幾乎一切諸如住址、電話、職務變動甚至某些社會活動的情況?)。景予飛有一種可能是過分敏感的直覺:如果讓許小彗知道自己有了車,會給她造成某種最終不利於自己的心理刺激。而許小彗和言真現在的生活水準到底怎麽樣,景予飛從來沒有底,但想必應該是買不起私家車的。有時他看見單位裏家境好的小年輕也紛紛開起了私家車,心裏不免便掠過幾分惆悵:言真會有開上私家車的一天嗎?從發展的眼光看,應該會有的。但眼下,自己的生活較他們似乎是太超前了些。這是我奢侈和自私的表現嗎?
暑假裏真如學會開車並拿到駕照的那一天,景予飛同樣也愣了好一會兒神--都是我的兒子啊!言真要是知道了這情況,會作何感想呢?
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橫亙在眼前。
早起時景予飛就有點擔心:窗外霧氣迷蒙,高速公路可不要關閉啊。上高速收費站時,公路並沒有關閉,他還暗自慶幸。不料駛出澤溪沒多遠後,重重霧氣不期而至,並且迅速擴展,許多地段還熱氣騰騰地翻滾起雲團般濃密的霧團。澤溪地區本就是水網密布的濕地,這條路原先就曾是蜿蜒蔓延的河流。這種地形,這個時節,霧之猖獗也就不奇怪了。許多霧團直接就從地底下噴發出來似的,源源不斷地騰向空中,漸漸地就成了張彌天蓋地的大網,將眼前的景物牢牢罩住。起先還有個百把米能見度,很快就越來越模糊,連公路上方的指示牌都要快到其跟前時才看得清楚。這倒不可怕,這條道景予飛太熟悉了,該在哪個出口下去,閉著眼睛也不會錯過。但問題的嚴重性在於,你幾乎就和個瞎子一樣在悶著頭愣闖。瞎子手裏還有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探行,你卻是以時速近百公裏的速度在閉著眼猛衝--萬一前方有輛車出了問題或以低速行駛而被你撞上,其後果可想而知。
意識到這一點,景予飛趕緊將車速降到八十公裏以內,同時打開霧燈,撳亮雙跳燈,拚命睜大雙眼,頭深深地傾向擋風玻璃,可說是摸索著般繼續前行。所幸,可能是霧來得突然了些,高速路口的工作人員意識到後,阻擋了新上路的車輛,一路上行駛的車輛也漸漸稀少。這無疑減少了事故的可能性。
但景予飛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寬鬆,反而漸漸沉重起來。因為,你突然意識到前不見去車,後不見來車,自己幾乎是孤魂一般獨自在迷茫無盡的公路上闖蕩;而在這樣一種特異而死寂的境地中,卻隻有聽天由命地悶頭前行一途,絕無退路可言!那濃厚的迷霧、死一般的寂靜形成一種神秘而越來越張狂、恐怖的合力,將你擠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前方狀況如何?一點數也沒有,依稀卻仿佛看見死神正舉著個網兜,躲在那暗無天日處獰笑著等著你。
景予飛突然察覺自己的車速在不斷降低,心跳卻在不斷地加速,緊緊把住方向盤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不行了,遲到就遲到吧……
正想著,砰的一響,擋風玻璃上猝然盛開一朵血色玫瑰般,突顯出一大團放射狀汙斑--糟糕,是不是撞上飛鳥了?
他立刻鬆開油門,將車駛入緊急停車道,刹停下來。
下車一看,果然有一隻不知名的飛鳥,顯然是被霧氣迷住了視線,悲慘地成了景予飛的犧牲品。擋風玻璃上除了一大攤血汙,還沾著幾縷金黃色的鳥絨,鳥屍則已不知去向。
景予飛背上冒出一陣冷汗。對不起,我可不是故意的啊……
如果我撞上的是一輛故障車或者隔離欄,現在不也是這副模樣嗎?
他拿出車上的毛巾和紙巾,把玻璃上的汙跡擦拭幹淨後,顫巍巍地回到了車裏,穩了穩神後,他摸出支煙來點上,狠狠地吸了幾口,莫名狂跳的心髒得到了撫慰,漸漸平穩了下來。
然而,恐懼和憂慮卻並沒有消減。他不知道這可怕的霧陣什麽時候才會離散,今天的遲到已成了定局。這倒問題不大,問題在於他腦海中竟突然翻湧出另外一種更加淒慘悲哀的迷霧來:自然界的霧氣再大,終究是會散去的。可我的人生,什麽時候才有雲開霧散的一天?
這一天,恐怕已永遠地棄我而去了……
心裏一陣翻騰,他索性抱住方向盤,在這死寂無人的曠野裏,放開喉嚨,嗚嗚哇哇地拚命嚎起來--純粹是嚎,幾乎沒有一滴眼淚,雖然他是如此渴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