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景予飛始終抱定一個宗旨,關於許小彗及其一切問題,都要毫不隱諱地告知喻佳。不僅因為這種姿態本身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更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局外人。對自己的這個問題,她總體而言是持著一種積極而理智的姿態的。躲躲閃閃沒有必要,反而會使自己多一層思想負擔。而有了她的體諒與寬容,景予飛的精神壓力就小得多。麵對著許小彗及言真的問題,許多時候,景予飛會有把不準火候甚至一籌莫展的感覺。喻佳的具體意見和態度,不僅讓他茅塞頓開,還大大地提升了他應對的信心與意誌。
這回也這樣,盡管此前有過一些不愉快,但他仍然毫不猶豫地決定把這一新情況向喻佳通報。越是這種時候,他越需要她的精神支撐和具體建議。
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許小彗出於什麽心理,這回,喻佳又是不待他通報,先已從她口中得到了這個消息。
讓他頗感安慰的是,喻佳的態度比他想象的要樂觀而自然得多。
照片呢,快把你孫子的照片讓我看看。她一進門就扔下包包,喘籲籲地向景予飛索要照片。
景予飛一聽就明白,許小彗又給喻佳打過電話了。他故意顯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淡然地說:哎喲,有什麽好看的,就那麽回事。
他更想知道的是許小彗都說了些什麽。喻佳眉毛一揚:還能說什麽?顯寶唄,大肆炫耀唄。跟以前一樣,呱呱呱呱淨是她的話,我都插不上嘴去。說什麽……是叫如如吧?如何如何聰明,如何伶俐,如何討人喜歡,門口人都說難得見到這麽聰慧可愛的孩子;她還說,如如都會牙牙學語了,昨天晚上小玉媽媽哄著他讓他叫自己婆婆,沒想到他張口竟是“爺爺”!
哧!景予飛像吃了個蒼蠅似的直擺手:別說了,別說了!怎麽可能的事嘛,明擺著都是她編出來的,你還當個真啊?
我管它真不真呢。但隻要她高興,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唄。我非但不會去戳穿她,還會和著她。隻要她能心情舒暢,心理失落不也會減輕些嗎?對你的怨氣不也就能小一些嗎?你知道她還說什麽?現在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羨慕得不得了,說她真是太有福氣了,別人想要生個兒子都難於上青天,她這輩子不僅有了兩個善良孝順的兒子,而且還輕輕鬆鬆就得了個大胖孫子……我就趕緊恭維她,怎麽不是呢,我也羨慕得你不行呢--看你的長相,說才生過兒子都有人信,居然就當上奶奶了……想過沒有?這結果對你也是大好事呢,有了這個孫子,她的精神又有了新的寄托,沒準以後對你的情結會有所轉移,這樣,說不定……
哪裏!我的預感跟你完全不一樣,恐怕這反而會勾起她某種情愫,掀起新一輪的情感顛蕩來!
這不至於吧?
怎麽不至於?景予飛還是苦著臉:你沒聽到她“爺爺、爺爺”地瘋嗎?還說什麽長得像我,天知道她怎麽看得出來的!
說著,景予飛把許小彗的信遞給喻佳看。喻佳匆匆掃了一眼,咯咯地笑開了:還真是嗬,不過這也不算過分。觸景生情嘛。還好,她的語氣還是比較客氣的,至於今後,管她會怎麽想呢,隻要彼此能相對客氣些相處下去,就是你的福氣了--不過你孫子的名字可不簡單哪,始終如一地熱愛他的爺爺吧?你覺得這真是言真起的嗎?
很大的可能是許小彗的主意。起碼,有她的影響在。她不是經常口口聲聲說什麽言真對我始終不能釋懷嗎?他怎麽會有這份心呢?
也說不定,許小彗的話你是不能完全從正麵聽的。我總覺得言真這樣的孩子,盡管不可能對你沒有怨尤甚至憤懣,但骨子裏還是不會太仇視你的。要不然他都這麽大了,還不早就打上門來了?
說著她拿起如如的照片端詳起來,一邊看一邊多少有些訕訕地笑:景予飛嗬,其實你真應該學學許小彗的思維方式,所謂禍兮福所倚,你這不是因禍得福是什麽?看你這小子,長得還真不錯哎,蠻神氣的。你別說,還真有幾分像你呢,這嘴角,這神態……
純粹是心理作用。根本還沒長成形呢,什麽像不像的。景予飛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暖暖地跳了一下。隻是一轉眼,這股溫情就被別一種不期而至的憂戚驅逐淨盡。這對我真是福嗎?恐怕未必。一個孩子從小到大,會有多少煩人的事啊!況且,誰知以後會是什麽樣的局麵呢?難道還像言真一樣,老死不相往來嗎?孩子大起來快得很呢!一旦他也知曉了自己和父親的身世,又會作何感想喲……
可能是察覺了景予飛的思緒,喻佳把照片裝進了信封裏,同時婉言勸慰道:別又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了。我還是那句話,一切順其自然。至少從目前來看,情況還是逐步向好的或者相對平和的方向演化的。你呢,也應該樂觀些,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有什麽了不得的麻煩對付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繼續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就是了。
這是他們的事,要我扮演什麽角色?
還用說嗎?爺爺對孫子的降臨,總該有個意思吧。
不。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了。從法律上說,我對這個孩子是沒有任何經濟義務的。何況我不可能是他的監護人。許小彗信中也隻字不提今後讓不讓我看這個孩子的事,既然這樣,我頂多發個短信給她,表示一下道賀就行了。
這怎麽行?喻佳正色道:首先你應該有數,盡管我也曾經有過些怨言,但那是特殊情況,對於你們之間正常的人情往來和必要的開支,我是從來不會唱反調的。何況,必要的情分對你不僅是應該的,而且也有助於緩和與他們的關係,他們的心理平衡了,對大家、首先是對你自己都有好處。否則,你不是不清楚,許小彗是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的!
景予飛默默地垂下了頭。
其實他的話原也是半真半假,自己並不會顧惜幾個錢。隻是有過前車之鑒,所以想先試探一下喻佳的態度。同時,具體該給多少數額合適,他心裏確實覺得沒什麽底。給多了,喻佳可能有想法,自己心理上也總有些不情願;給少了,許小彗不僅會覺得自己小氣,更會上綱上線看成自己對言真和孫子沒感情。喻佳說得沒錯,她這個人,本來就敏感透頂,真要是來了氣,那折騰起來的滋味,景予飛早就領教得夠透夠透了。
我的看法是給點錢為好。這麽小的孩子,買什麽東西都不實惠,給點錢隨他們去用最好。
景予飛想了想說:我也怕煩這個心。但是給錢的話……他有些遲疑地打量著喻佳收住了口。喻佳哧了一聲說:看我幹什麽?你想給多少就痛痛快快給就是了。反正不會要我掏腰包吧?
這當然。隻是……
我覺得,給個萬把塊應該可以了。
萬把塊?景予飛大為意外地盯著喻佳,連聲反對:哪有這個道理!他又不是要等著我來撫養,給這麽多錢算什麽意思?
我的感覺是,到底總是你親孫子,又是頭一次。
什麽親孫子?還不知道這輩子我能不能見上他一麵呢!一下子把他們的胃口搞大了,將來我吃不了兜著走?
這倒也是。隻不過我的意思是,正因為情況特殊,才需要顯得那個點……
那個點也不需要這麽多!我覺得有個幾千塊錢就足夠了。真要有一天她讓我見孫子,叫我一聲爺爺我就給一萬都可以……
哎喲,哎喲。喻佳的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到底還是親爺爺啊……可是你想過沒有,不讓你見,某種程度上可能還是運氣,哪天真上了門,“爺爺、爺爺”抱著你叫,恐怕你又成了個葉公,顧慮的就不是多少錢的問題啦!
景予飛驀然張大了嘴巴,想要說什麽,怔了片刻卻閉上了。
實際上,對於未來的迷茫和不確定感,始終如芒刺般紮在景予飛的心尖上。不提還好,一提就揪心地疼。一切問題的實質就在於這裏。
行了行了,怪我玩笑不當,你不要又這麽愁眉苦臉了。天無絕人之路嘛。喻佳察覺景予飛神色不對,趕緊把話頭岔開去,說起自己單位的事情來。
最終,兩人議定,先給許小彗六千塊錢表示心意,以後有什麽具體情況--比如過不了幾個月就快過年了,再以後,孩子的生日之類,節日多著呢--到時候再酌情辦吧。
說到這裏,景予飛心裏突然又飛落一顆天外隕星般,轟然一聲炸了開來--這個如如,也是要吃五穀雜糧的,自然也少不了會生病,會上學,會有七情六欲、三煩四惱,會有種種意想不到的變數和人情、人際牽扯。你不管,不可能;想管,又鞭長莫及。到那時……哎呀,兒子的事還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眼見得又來了個孫子,我這輩子絕對是再也別想有雲開霧散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