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一萬塊啊?你……你可真夠大方的啊!
望著喻佳突然瞪圓的雙眼,和她那顯然因強抑著不滿而有點扭曲的臉,景予飛心裏突地一沉:對自己在經濟上的這類額外開支,以往喻佳基本上是並不介意的。怎麽今天會是這般反應?
他不禁暗自後悔,不該把實際數額告訴她。可是,喻佳向來是很體諒自己的呀,也許她今天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或者,這個數額突破了她的某種心理底線?可是,言真得的可不是一般的毛病啊!可能她並不了解心肌炎的性質吧?
於是他慌忙辯解:這可是救命的事呀!你可能不知道心肌炎是什麽性質的毛病吧?這可是非常凶險的毛病,有著相當高的死亡率。原來我在澤溪學校的一個女同事,多漂亮多出色的一個優秀教師啊,就是心肌炎猝死的!剛生了個女兒,還不到三十歲就……
果然喻佳並不以為然:這種情況畢竟是個別的。事實上言真不是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嗎?而且,老實說,我怎麽總覺得這件事似乎有點玄乎呢……你過去不也常常懷疑許小彗言詞的真實性嗎?怎麽這回就毫不猶豫地相信她了?
這個……具體情況具體看待嘛。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過去許小彗是經常欺騙過我,但這回……你不是也覺得她現在拎清多了嗎?況且,我也不是沒有頭腦的人。許小彗這人很迷信的,經常提到她會到哪兒哪兒去燒香拜佛,而她對言真是愛之入骨的,要是言真沒病沒災的,她肯定不會拿他的身體健康來說事。這麽多年來,我還暗自慶幸過,幸虧言真很健康,否則不知要給我多添多少麻煩呢。
哼!你可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哪。許小彗沒拿言真的健康說事?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的就不下三四回。有一回,還是言真上高中不多久的時候吧,許小彗說他得了肺炎住在醫院裏,也是要死要活的。你前前後後給過她多少次錢?你還跟我說,後來你實在受不了了,拉住許小彗,死活要跟她直接上醫院看個究竟。這以後,她才不大拿生病說事了。
這……但這也不能證明這回就是假的呀?
我也不是說一定不是真的,隻是總有一種直覺……你想,都病得這麽重了,為什麽她還是不讓你去看言真?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這是因為……我覺得她的理由還是有道理的。再說,其實我也不想真去澤溪看言真。別的不說,那邊人多眼雜,女方家的人也都在,我去了可能反而會節外生枝。更麻煩,也隻會花更多的錢!
行了吧。我看啊,就是你這種得過且過、花錢買平安的心態,讓許小彗牢牢抓住,才得寸進尺,玩弄你於股掌之中。
花錢買平安?難道你不也是這麽想的嗎?還一直這麽勸我的,今天怎麽……
我想是我的事,你想就是你的事了!起碼,你在還沒弄清到底是怎麽回事的情況下,就大把燒錢,頭腦也未免太簡單了……
什麽話?也許是被喻佳戳到了某種痛處,景予飛突然焦躁起來:這回肯定不是假的。否則,以許小彗的頭腦,我相信許多細節尤其是涉及專業性的細節,她不可能編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什麽病,用什麽藥,大概需要多少錢,我覺得都是很真實的。那麽,我請問你,作為一個父親,遇到這麽緊急的情況,自己又不便或者說不想過去看上一眼,給個一萬塊錢就過分了嗎?還燒錢呢,我都急得差點沒中風休克,你卻隻知道心疼這幾個臭錢!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種時候跟我唱對台戲……
我要有心思唱什麽戲倒好了!你好大的口氣,一萬塊錢還是臭錢哪?喻佳的嗓音也陡然尖厲起來:你拍著心口想想,這麽多年了,你付出了多少臭錢了,我什麽時候跟你唱過對台戲?而且,同樣是你的親生兒子,真如去年在大學軍訓摔斷了胳膊,一個人痛不欲生地躺在武漢的宿舍裏。我要你一起去接他回來,你說工作太忙走不開。我帶他乘飛機回來花了兩千多,你居然說太破費了,胳膊斷了又不影響坐火車。而且整個過程中,你一共給了我多少錢?區區三千塊!你說這算不算臭錢?
話怎麽能這麽說?真如和言真都是我的兒子,我怎麽可能偏愛一個而薄待另一個呢?如果真要說有,那也隻能是薄待言真。畢竟真如是我們從小就嗬護有加地帶大的,而言真他一天也沒有享受過應有的父愛……
真如就享受過你的父愛了嗎?從小到大,你關心過他的學習還是關心過他的冷暖?偶爾我顧不過來,要你到學校參加個家長會還推三諉四的。而平時你和他有多少溝通交流?回到家裏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冷漠表情,真如有什麽困難和心事從來不敢跟你說,偶爾問你個什麽事也總是哼啊哈的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這倒罷了,小時候你橫眉豎眼地硬逼著他改變左手拿筷子的習慣,害得他心理產生障礙,到現在還有點口吃。還有那回,偶然聽老師說起他體育課操練時老出錯,會不會左右分不太清。你回家就逼著他跟你練立正稍息左右轉,做錯一次就大聲嗬斥,逼著他重做十遍!三伏天那麽高的氣溫,你半個多小時不放過他,連口水也不許他喝--老實說,有一個想法悶在我心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真的懷疑你,是不是出於某種陰暗心理存心折磨他,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
胡說!我怎麽可能折磨他呢?明明都是為他好嘛!
不管怎麽說,這麽多年來,你滿腦子裝的都是言真總不假吧?
你這麽說也太誇張了!我不否認言真的事牽扯了我很多精力,但你是知道的,我不過是覺得……我對他的命運無能為力,所以,想在經濟上補償一些,根本上也是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
這個我也不否認。我也不是真在斤斤計較真如和言真間的得失,更不是反對你對言真好,這點你應該有數。但你卻應該明白,我們這個家庭麵臨的這種極不正常的局麵,根本上不是我和真如造成的。我可以理解你,體諒你,但你不能因此而理直氣壯地忽略我們母子的感受和正常的需求。實話說,我自己倒都無所謂。但對真如來說,我也相信你不會有意刻薄他,連回飛機也不舍得讓他坐。但是由於你長期以來,主要精力和財力都有意無意地傾斜在言真身上,結果就造成真如應有的關愛和生活質量,客觀上受到了影響……這點你能否認嗎?
景予飛猛地吸了口冷氣並誇張地攤開雙手,急欲否認卻突然間失卻了底氣。怔怔地看了喻佳半晌後,他虛弱地癱坐在椅子上,不得不承認道:這個,我過去倒真沒有意識到,也許……
而且,你想過沒有?真如到現在還絲毫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在。要是他知道了,會作何感想?而這種格局對他是不是公平,我們又能瞞他到哪一天,如果有一天必須告知他或讓他意外得知了真情,我們又該如何告知或麵對他的情感反應等等,你都考慮過沒有?
當然考慮過。不,焦慮過!可我又怎麽是好呢?而目前這麽做完全是出於對真如的愛護,也是……你明明知道,我也是不得已啊!
可是這種局麵何時能改變,哪裏是盡頭?暫時我們都可以不去多管它,但樹欲靜而風不止,眼看著又有了越來越變本加厲的勢頭,你讓我……
怎麽是變本加厲呢?小孩生病畢竟還是偶然的事情。而且,言真畢竟成人了,將來……
正因為他成人了,正因為想到將來,我心裏才更沒有著落呢!你想過沒有,恐怕要不了多久,你兒子就有兒子了!兒子你可以不多管了,孫子的冷暖安危你總不會不放在心上吧?而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
腦子裏嗡地一響,景予飛張口結舌,再一次愣怔地看著喻佳,心裏頓時亂成了一鍋滾粥,咕嘟咕嘟地翻滾起無盡的錯愕與悲涼。
顯然,今天喻佳的態度,與她心中這巨大的隱憂不無關係。但這,何嚐又不是景予飛自己的隱憂啊!
同時,他也突然十分恐懼而絕望地感到,那個一向在自己心目中坦蕩、大度而善解人意的妻子,突然間變得陌生起來。或者說,真實起來。
無疑,喻佳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麽毫無芥蒂或輕鬆自適。她也有不滿和傷感,她也有失落與悲憤,她也有憂慮與絕望。隻不過長期以來,她總是以理性和寬容的隱忍,將這一切酸楚和屈辱深深地壓抑在內心。一旦某種壓力突破她的心理底線,就像被巨壓突破的高壓鍋氣閥一般,突然迸發。
而景予飛卻不能不承認,這種爆發是合情合理的。喻佳的言詞也是無可辯駁的。今天這種極不正常的現實,帶來的絕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厄運……
而出路何在?
根本就望不到頭!“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豈不就是這回事嘛……
他又一次陷入巨大的愧疚與惶恐之中。
更為焦慮的是,喻佳和這個家庭,畢竟還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千萬不能連她也失去耐性,後院起火的話,我的日子可真是沒法過了……
這麽一想,不禁急切地說:喻佳,你說得都沒錯。其實我也很清楚這一點。但事已至此,除了直麵現實,我還有什麽更好的對策呢?但是你千萬還要一如既往諒解我啊,否則,後院再失火的話,我就走投無路了。
沒想到,這句話卻更深地刺激了喻佳,宣泄了一通的她本已平複了些,現在一下子蹦了起來:後院失火?到現在你還在“我我我”的思維裏打轉轉!我是你的後院,你是我的什麽?我跟你過到現在,何曾有過一天的安逸日子?不光是後院,前院也早就濃煙滾滾了,你不知道嗎?而且你看好了,總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我們這個家都要給燒個精光!
說完,一頭鑽進臥室,砰一聲碰上了房門。
大驚失色的景予飛愣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覺得自己理虧,便硬著頭皮推門進去想再勸慰一下,卻見喻佳已鑽進被窩,頭蒙在被子裏,任他怎麽賠罪、道歉,就是一言不發。
景予飛閉上嘴巴,無趣地坐了一會兒後,默默地退回書房裏。心裏恰似塞滿了一堆陰燃著的濕茅草,不起火卻猛躥煙,炙烤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長籲短歎了好一會兒後,他終於感到疲憊不堪了,索性躺在長沙發上想心事。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景予飛耳中突然鑽進一串疹人的驚呼聲:抓小偷!抓壞蛋……快來抓小偷啊……媽哎,媽哎,救救我,快來救救我吧……
他一躍而起,快步衝進臥室,這才明白,又是喻佳在說夢話。借著客廳透進的燈光,他看見喻佳在床上掙紮著,一隻手捂住臉,嘴裏還含混不清地呐喊著。
他稍稍放了點心,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驚動喻佳,於是又悄悄地退回到沙發上。
喻佳做這樣的夢,說同樣的夢話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景予飛也常常會在夜半被她驚醒。習以為常的他並沒有太當回事。今天,他卻突然有了一種頓悟式的深疚--別看她平時總顯得樂嗬嗬的,幾乎從來不責怪我什麽,從來都自然而然地順從著、協助我應對所麵臨的一切;實際上在她心裏,壓力還是在不斷地積聚著啊!這樣的夢,無疑是她的潛意識對心理的調適,對壓力的一種釋放啊--她幾乎從來不向我呼救,而總是乞求於自己的母親。不僅因為這是一種本能,更因為她清楚自己的困境是我所無能為力的。而她的娘家人,至今沒有一個知悉我的內情。難為她守口如瓶這麽多年,其本身,也是一種莫大的心理壓力呢……
那麽,是誰害得她這樣緊張、絕望?
是誰“偷”走了她的生活?
毫無疑問,是我,是許小彗。
而根本上的“壞蛋”,還是我!
他唏噓著,心情沉鬱地歎息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閉了會兒眼睛。
等他一覺醒來,室內已是大亮。豔豔的陽光洇過薄薄的窗紗,瀑布一樣流瀉進來,萬千浮塵則在一長道窄窄的光暈裏歡快地旋舞著,讓他心裏多少也浮起了一絲暖意。但家裏卻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他掙坐起來,衝外屋喊了幾聲喻佳,毫無反應。摸出手機一看,都過了八點半了,想必喻佳已經上班去了。
他一躍而起,這才意識到,身上不知什麽時候蓋上了一條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