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整個下午景予飛都在蒙頭酣睡。時間是怎麽流逝的,地球是怎麽轉的,世界上又發生了什麽,乃至天是什麽時候黑下來的,他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想知。
仿佛一個世紀沒有睡過一場好覺了,他就那麽混混沌沌,鼾聲如雷,死豬般睡了個昏天黑地。但是,盡管如此,醒後他還是覺得頭重腳輕,情緒懨懨的,渾身都覺得不得勁。顯然,自己並沒有怎麽睡著。
依稀還記得自己一直在做一個漫長的夢,一個飛翔的夢。張開雙臂就像隻大鳥般自由自在卻十分吃力地一直在山川大海間上下翻飛。
“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似乎還真的到了月亮上。
但月亮原來絕不像想象的那麽美麗皎潔,它的表麵坑坑窪窪,全是環形山,那是被小隕石撞的。事實上,月亮本來緣於一顆來去自如、狂放不羈的小行星。幾十億年前小行星和地球猛烈相撞,巨量的地球碎塊衝出太空,碎塊最終相互吸引、交互作用,形成質量約相當於地球多少分之一的月球。
那是四十五億年前的事了。而直到現在,它的引力還在影響著地球的潮汐和生態。
沒有月球,地球不可能是今天這個樣子,傾斜的軌道,四季分明,就是這億萬分之一的偶然,成就了地球和地球上的生命。某種程度上,說月亮是地球的破壞者不過分,說它是地球的救星更不過分。如今,月亮仍在以每年約一英寸半距離的速度逸離地球;未來的哪一天,她終將永不再來,那時的地球會是什麽樣子呢?
而我,這是要飛到哪裏去呢?
這個念頭貫穿著始終。他也始終在想著該在什麽地方降下去,可下麵不是通天大火,就是萬丈深淵,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直到臥室門被喻佳推開,電燈大亮,他才猛然豎直身子,懵裏懵懂地捂著眼睛驚問了一聲:誰?
喻佳沒有應聲,隻是捂著口鼻衝到窗前,嘩啦一聲拉開窗簾,把窗子大大地敞開。隨著一股清涼的氣流,景予飛才迷迷糊糊地嗅到了自己噴吐的滿屋酒氣。他使勁揉了一會兒眼睛,再看喻佳,發現她手中捏著幾張紙--正是先前自己回家時扔在飯桌上的許小彗的來信。
他悶悶地歎了一聲,重又癱倒在床上。
喻佳卻笑嘻嘻地在他身邊坐下來,抖抖手中的信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她現在的文筆大有長進呢。
景予飛不屑地哼了一聲:鬼話連篇,還長進呢。不少字句保不準是從哪個報刊散文上拚湊來的。
能拚湊到這樣也是水平嘛。關鍵是,你不覺得她的言詞裏明顯沒了以前那種咄咄逼人的嗆煙氣嗎?你也就別用老眼光看人了。
還沒嗆煙氣?你到底是旁觀者,太不了解許小彗了。旁敲側擊,含沙射影,還充滿了要挾。某種程度上說,她這封信就是狼外婆披著的花頭巾,裏麵張著的就是一張血盆大口。你看著吧,我的苦日子又要來了!
喻佳的神色凝重起來。默默地看了景予飛一會兒,她換了種語氣說:你別這麽杯弓蛇影好不好?我不是傻子,字裏行間她的怨艾和嘲諷我還是辨得出來的。但實事求是說,人總是會有所變化的,你也不能把她看得太絕對了。我覺得其中有些話,多少還透著幾分誠意。很明顯,她對你的感情還在。可能你害怕的正是這一點。但我並不覺得這有多麽可怕。換個角度看,也許還是好事,總比她情死而生魚死網破之心好得多吧?所以,我還是覺得這封信沒什麽可怕的。至少,她懂得換一種姿態與你相處了。而且,有一點她也說得沒錯,長期以來的事實也證明,她再怎麽糾結,再怎麽攪你、纏你,始終沒有壞你的根本。至少到目前為止,單位裏,社會上,沒人知道你的糗聞。這一點,說明她還是有一條清晰的底線的。而在你來說,畢竟有個孩子在她那兒,這是個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幻想她一去不複返,從此耳根清淨根本就是不現實的,所以她今天的出現應該是意料中的事情。當然,你今後的麻煩恐怕還是少不了的。但隻要不影響根本,你何苦就一下子萎成這副樣子?就像從前心理醫生說過的,做好承受最壞現實的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盡量就事論事,不要想得太多、太複雜,該怎麽應對就怎麽應對就是了。
景予飛的眉峰舒展了幾分,隨即又深深地歎了口氣道:道理誰都懂,攤到具體問題就……不說別的,我們出去走走她都會看到,不是跟蹤又是什麽?僅僅想到身後老是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你,我就渾身不自在……不說這個了。你倒是說說看,我現在該怎麽辦?你看出來沒?她信上說不要找她,其實正希望我去找她。我到底是順水推舟不睬她,還是主動去找她?唉,想到又要麵對她,我就直打激靈--如果能直接麵對言真,可能事情就簡單多了。偏偏她到現在還是滴水不漏,還反複強調言真不想見我……
那不很好嗎?你本來不就擔心真和他直接相處會產生難以預料的麻煩嗎?但我敢肯定,言真不想見你是暫時的。他不是結婚了嗎?等他自己有了孩子,就能體會到當父親的心境了。而且,說他不願意承認你或者見你,始終隻是許小彗的一麵之詞。我估計他現在隻是出於對母親的同情而不得不那麽做,等將來他更成熟了,許小彗未必還管得住他。畢竟血濃於水嘛,父子之間再那個,還是有著強大的向心力的。隻是現在,你對與他相見有種種顧慮,他又何嚐不會如此呢?不過,這事還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對你來說,就是要一如既往地做好你這個父親。她不是明白地告訴你言真結婚了嗎?這可是人生的頭等大事,你不去找她,豈不又給她一個妖魔化你的理由了嗎?
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兩年多過去了,許小彗的電話早停了。她住哪裏,言真住哪裏,我也從來不得而知,叫我怎麽找她?
傻瓜!人家早就把一切考慮好了,還等你來操心!喻佳說著,摸出自己手機,念出一個號碼來:回頭把這個手機號記下來,趁早給她打個電話過去。人家客客氣氣、有章有法,你也要表現得有禮節,有風度些,別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跳腳。到底是一個女人,這麽多年了,實際上她還始終把你看做……
我不要聽這個!景予飛霍地蹦下床來,氣急敗壞地嚷道:你哪來的許小彗的……哦!她給你打過電話了?什麽時候打的?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她不會太平的。以後我又要……很久以前我就嚴厲告誡過她好多次,有任何事直接找我,別麻煩你和家裏人,她根本不當回事……
你別緊張嘛。她愛和我聯係就聯係好了。我又不用怕她什麽。說著,喻佳神秘地一笑:下午快下班前她來的電話。那個熱絡,那個體己,仿佛我們是從無芥蒂、莫逆了好多年的小姐妹,笑死我了。
她……她都說了些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實質性的東西,呱呱呱呱,再也想不到她現在這麽健談。半個多小時裏,一多半時間是在說你的言真,似嗔實誇地,說他怎麽善良寬厚,怎麽通情達理,怎麽善解人意,怎麽深受丈人丈母娘疼愛。還說小玉怎麽崇拜言真,怎麽知書達理。總之,有一點你可以放心,言真的婚姻美滿得很,他現在生活得好得很。
她的話……她說了自己的情況嗎?她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她男人是……
隻字未提男人。你忘了,她以前不是說過,她和這個丈夫離婚了嗎?好像她和這男人生的小兒子也跟著男人過了--真這樣的話,對言真倒是件好事,到底不是親生父親,在一起生活多半不是好事。
可對我絕不是什麽好事!我最怕的就是這種局麵。你想想,她正當壯年,老是一個人悶著,小兒子也不在身邊,還不成天沉溺在舊情中,滿腦子琢磨著我的事……
她愛琢磨就琢磨去吧,喻佳哧哧一笑,趕緊打岔:也沒那麽可怕的。她好像現在生意做得蠻順手的……什麽生意她也沒明說。而且,對了,她也說到過那個小兒子,說是高中畢業就當兵去了,不知怎麽又讀了東北的什麽軍校。至於她自己,我也想探聽一些具體的東西,比如她現在在哪兒上班或者做什麽生意,小玉的家或者他們的小家庭安在哪裏等等,許小彗真是精怪極了,無論她說得有多興奮,我一提到這些她就虛晃一槍,把話頭繞沒了。不過,字裏行間也流露出幾句進貨啊,出樣啊,發傳真啊什麽的,對了,好像還說到什麽台灣表哥的事……
台灣表哥?她什麽時候又冒出個台灣表哥來了?
這我們就不必管她了。隻要她有事情做,有收入總是好事嘛。對了,她明確說到,她在跟台灣表哥做什麽生意,好像還到台灣去過……總之她談來談去並沒有一個主題。不過,到現在我就徹底明白了,她其實啊,就是估摸著你該收到她的信了,所以就把自己的手機通過我來傳達給你。你就平心靜氣地接下這個彩球再說吧。
說什麽呢?
這還用問?你兒子結婚成家了,你這個當父親的,雖然事先不知道,但總得有點兒表示吧?
景予飛心忽然莫名地跳了起來。但他仍然佯裝不明白地觀察著喻佳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總不見得又要給她錢吧?
喻佳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別跟我裝糊塗了。這麽多年來,你該給什麽錢和東西,我什麽時候小氣過?再跟你說一遍,你這個兒子你還算見過一麵,我從來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樣,因此談不上有什麽感情。但愛屋及烏,他是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將來他要是肯叫我一聲媽,我就當他親生的看。永遠不理睬我,我也永遠不會反對你親自己的骨肉。他結婚是早了點,但能夠順順當當把人生的頭等大事辦了,無論如何總是個大好事。所以無論關係怎麽樣,錢你肯定是要出的。至於出多少,你自己看著辦,手頭不夠就跟我說一聲。
景予飛沉重地垂下頭,不敢正視喻佳的眼睛:怎麽會不夠呢?你知道我一直都是有所準備的。但是實話說,我下午回家路上就考慮過了,如果是他本人來找我,要多少都好說。但給許小彗……誰知道她到底都用在誰身上了?
這個你別小心眼了。許小彗的感情是明擺著的,她不是早就說過,兩個兒子,如果隻有一口吃的,她肯定毫不猶豫地給言真。這話我信。人總是會有點偏心的,到底她跟小兒子的爹不會有什麽真感情……
我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總覺得……當然,從她對言真的感情來看,我也相信她是不會虧待言真的……但我還是覺得不能一下子給太多,欲望是無止境的,那樣隻會刺激她的胃口,不如細水長流來得好。何況,我總有一種預感,誰知道她後麵還會生出什麽花樣來!所以,我覺得,就給個萬把塊錢再說,你看呢?
沒想到喻佳卻直搖頭,顯然她也是早就有過某種思想準備了:萬把塊太少了吧?另外,你想過沒有,總得給你的兒媳婦一點兒實在的心意吧?雖然暫時恐怕是見不成麵的,但見麵禮總是要有的吧?
這……我連親兒子麵都見不上,更別提什麽媳婦了。而且,他們事先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我還要給什麽見麵禮?
情況特殊嘛,這你就別計較了。但既然已是事後的表示了,你少給點錢也行,比如給他個兩萬塊,我覺得也湊合了。將來能正常相處的話,再彌補就是。但還是應該再買個像樣點的項鏈或者鑽戒什麽的給小玉。這跟錢的意義到底是不一樣的,就言真來說,尊重他妻子,恐怕比尊重他還高興呢。
景予飛再一次探視了一下喻佳的表情,見她十分真摯的樣子,就點了點頭,同時又補了一句:我可不會買這些玩意……
我跟你一起去買就是了。然後趕緊給許小彗送去。
要是她不肯要呢?
你認為她會不要嗎?
景予飛立刻搖頭。
喻佳一笑:這不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