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驚悚

1

　　生在此岸，

　　死在彼岸。

　　溝通兩岸的，

　　是一艘叫愛的小船。

　　景予飛先生：

　　收到我的信，你應該不會驚訝吧？雖然差不多有三年沒有和你聯係了，但是不管你會怎麽想，反正我是不會一去不複返的。

　　上麵摘錄的那幾句詩你喜歡嗎？反正我很喜歡，你看看玩玩吧。

　　順便說一句，這三年我可沒有白過，讀了不少書，想了很多事。深深覺得，讀書可不像有些大師說的那樣，僅僅能消解人的寂寞。讀書第一等好處是大大開啟了人的心扉，讓我的視野開闊得多了，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那顆心明眼亮的彗星，在廣闊的星空中自由地飛翔。

　　想想過去，真有恍然一夢之感啊。我那時是太幼稚了，也給你添了不少煩惱。你還在生我的氣呢，還是在暗自高興終於擺脫了我呢？不好意思了，我最終還是從上海回到藩城定居了。

　　我沒法忘懷這裏，這裏到底是我的家鄉和刻下我最深最深的生命烙印的地方。它帶給我太多的回憶，雖然其中多數是苦澀的，不堪回首的，但是回到這片故土，仍然讓我感到親切。小巷的煙火氣、鳥兒的歌唱聲、護城河裏的嫋嫋水汽和夜半時分那催人振奮的汽笛聲，還有，你們科技局院落裏香樟的清香。那幾棵高大偉岸的老樹，真是閱盡人間滄桑啊。什麽都在變，隻有它們飽經風霜的英姿還一如既往。是啊，二十幾年時光，對於它們來說，算得了什麽啊。一切都讓我想起你，想起那些遙遠的歲月，真快呀，一晃都過去那麽久了……

　　其實這幾年裏，我有時還是會忍不住回到藩城小住幾天。你雖然不知道，但是我很幸運，還是能了解到一些你的生活片斷。尤其是春天的時候，有一天你和愛妻嬌兒一起在郊區散步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還讓我感動。喻佳看上去雖然老多了，但還是那麽美麗而有氣質。真如都成了帥氣的大小夥子了。算起來，他差不多該從大學畢業了吧？沒想到他也比你高多了。兩個兒子都比你高大英俊，你該覺得自己很有福氣吧？

　　不過，真如長得是越來越像你了。雖然我不能不承認，他也有點像他的母親。不錯，我應該承認我仍然有些妒恨喻佳。雖然我知道對於我們的沒能善始善終，這個也夠不幸的女人並沒有太多的錯誤，但是我終究沒法忘記她給我帶來的傷害。你不會相信，有些別人聽來細微的言語，對於一個女人、尤其是處於我這種位置的女人的傷害，可能比刀割輕不了多少。我畢竟是個女人，心胸並不是總能夠保持寬闊開朗的。但是實際上，我在冷靜時，還是會承認，你們倆的確也是很般配的。而且，我看得出你現在過得很幸福。這讓我感到安慰。請你相信這一點。雖然我過去的某些幼稚之處讓你很是惱怒，但從我的真心來說，從來都是希望你幸福的。我拿人格向你保證這是真心話！

　　至於你們的真如，我想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還有個比他大幾歲也高幾厘米的血親哥哥吧？想起這點我難免有些酸楚。但是我也清楚，人生在世，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哪怕是親兄弟，走的也必然是兩種人生道路。所以，我也會真心為真如的幸福人生而高興，到底他也是你的親骨肉啊。

　　那天，我看見他是那麽活潑，那麽有活力，和你們有說有笑的，大大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就像晴朗的天空，雲彩飛揚，一刻也安靜不下來。這點上，言真可真比不上他呢。唉，各人有各人的命運，不能比，比不得，否則真是會慟死人的。言真這孩子也許是過於早熟，過於老成了，總是沉默寡言的時候多。你不會想象得出，他那默默地盯著天邊那空洞的眼神，有多麽地讓我憂傷！

　　雖然這樣，他對我卻向來都十分體貼。你不知道，他多少次流著淚對我說：媽媽，我總有一天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唉，我希望的哪是這個呀，但是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不是？實話告訴你，他也有好幾次對我說過，我永遠不會承認那個所謂的父親，但是我也永遠不會傷害他，就讓他過他的幸福生活去吧，沒有他，我們照樣可以活出人樣來，照樣可以過得有聲有色……

　　謝天謝地，我們的孩子都長大成人了！

　　你們的新家也真夠可以的。如果沒弄錯的話，這是你們搬的第三個住處了吧？那個小區太漂亮了。保安穿著筆挺的製服，汽車進出都需要智能驗卡，能住在這種小區的，想必都是上流人物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你知道我想起什麽了嗎？你一定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可是我永遠記得清清楚楚。在我們還沒分手的時候，曾經路過一片正在拆遷的廢墟，你說，這兒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居民小區。我說，要是以後我們的家能安在這裏就太好了（事實上這個小區現在看來是太落伍了），而你當時很不以為然地白了我一眼說，別做夢吧。雖然我後來明白這句話裏還含著更多的意思，但不管怎麽說，你現在住的小區和八十年代那個小區真是天壤之別了，這不是又證明了我對你的前途是有先見之明的嗎？

　　對了，我該首先向你道賀的，聽說你今年又升任科技局副局長兼科技館館長了，雖然你年滿五十歲了，但相比起許多人來，你還算得上是年輕有為的呀！老實說，這點上我還真是蠻有眼光的，當年我就說過，你將來一定前途遠大，你還叫我別胡說八道，你真是太小看我了。不過，說到底我也不會怪你，我那時算個什麽玩意呢？沒學曆，沒文化，又幼稚又任性，比起喻佳來簡直就是個灰姑娘……唉，不說了，說到這些我就想哭泣。真對不起。

　　但不管怎麽樣，看到你現在的幸福生活，看到你美滿而溫馨的小家庭，我心情會有很複雜的時候，但最終還是會感到很平靜。因為我一直堅信，你是個出色的男人，配得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和地位，配得上一個好妻子和一個好家庭。雖然，我生下言真這個兒子，後來也曾有過短暫的後悔，他的確給我帶來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困苦和辛酸，但到底還是滿足和安慰多於後悔和付出的。當然，他也多多少少給你帶來過一些負擔，但是他從來不會計較更多。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你應該很清楚，我和他從來沒有給你造成過實質性的麻煩和傷害。比如，哪怕是在我們最艱難最悲觀最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沒有喪失過我們的意誌和人格。你的光輝仕途並沒有受到我們的影響而坎坷沒落，這點，可以說是我和言真最大的自豪和滿足。畢竟我們是太卑微了，除了這，我們還有什麽可以誇耀和相比較的呢？

　　我說的都是此時此刻的真心話，並不是故意想要刺激你。所以就請你別生氣了。對了，差點都忘了，我今天來信的目的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告知你一下，你的大兒子言真，已經像一棵風吹雨打中頑強生長起來的苦楝樹一樣，長大成人了。而且他還於2004年9月18日結婚成家了。他的妻子叫小玉，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小玉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又聰明，又伶俐，特別善良特別會體貼人，對言真簡直是言聽計從。所以當我偶然看到言真對她吹胡子瞪眼的時候，忍不住會責罵言真不懂得惜福。小玉的父母都是醫生，所以她非常知書達理，也特別尊敬我、體貼我。想到這一點，我這輩子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但是，言真和我都沒有告訴她和她家人你的真實身份。小玉雖然是知道一些大概的真情，但是她家人根本不知道你這位親生父親的存在。這是為你考慮，也不想讓小玉和她家裏人過多卷入我們的是是非非。她愛的是言真，管他有沒有父親呢，是不是？

　　他們兩口子很幸福，我更為他們感到幸福。不管你這幾年裏會不會想起他來，畢竟，你是他生身父親，所以考慮再三後，我還是決定把這個他生命的又一個重大旅程告知你一下。老實說，他們結婚前我曾經猶豫過，要不要請你一下。但是言真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這個父親。我的妻子也不會許可我再認可這麽個不負責任的父親。不許告訴他！

　　對不起，我可能又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是，我總覺得……算了，請原諒一個雖然已經二十三歲，當了丈夫，卻畢竟還是個孩子的男人的負氣話吧。

　　不必回信，也不必來找我。我的老家早就拆遷了。你要找也是找不到的。

　　祝福我們大家都幸福！

　　沒法不再出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