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喚到景予飛的時候,他沒有應聲。遲疑地看了喻佳一眼後,他含糊地嘟噥了一聲:我看還是……
這怎麽行?喻佳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毫不猶豫地大聲應道:來了。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的胳膊走向診室。
景予飛暗中掙了一下,根本掙不脫,乖乖地跟了過去。進了診室回頭再看,喻佳已被護士擋在門外了。他無奈地哼了一聲,掉過臉來衝醫生咧咧嘴。
大約前頭已談了一個的緣故,醫生用手掩著嘴打了個哈欠。外麵的什麽響聲也沒聽見似的,一邊快速翻著景予飛的心理測試表,一邊例行公事地問了些姓名、職業之類問題。
景予飛漫不經心地哼哈著,兩眼卻總向窗外翻。醫生順他目光看去,隻見窗外天色昏暗,玻璃上模糊不清,偶爾看得出紛亂的雪片打在玻璃上的閃光,令人不寒而栗。他趕緊收回目光,加重語氣道:這麽說你是初診。表格上好像也沒什麽特別問題。那我們就隨便聊聊?
聊啥呢?景予飛悶聲道。
這要問你呀?比方說,你到這兒來主要想求助什麽。或者,有什麽心裏話或苦悶什麽的,無話不可對我說。心理谘詢嘛,你首先應該對我們有信心,對自己的心理狀態有個基本的認識,對不?你看這地方暖和和的,又沒旁人。我們的職責之一就是為患者保密。所以,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可景予飛沒聽見似的,歪著腦袋連哼也不再哼一聲了。
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他不知從何談起。談了又有什麽意義?
本來,隨著漸成沉屙的心理困擾,他早已飽嚐其苦。生理上的檢查做了不少,驚嚇也吃得夠夠的,卻始終查不出什麽明確的疾病,本以為這是好事,畢竟身體無恙,心理慢慢會鬆弛下來,可結果卻絲毫沒能改善自己的心理狀態,反而可說是每況愈下,可能是注意力失去了關注的目標吧,一些自己冷靜時想起來都覺得可笑可怕的怪念頭、怪症狀反而也層出不窮地湧現。這使他逐漸又添了一層新憂,真怕自己哪天突然就瘋了、傻了--那豈不是比死還可怕嗎?而這類念頭一經產生就頑固不化,越恐懼它、排斥它,它反而還越發地囂張,搞得他成天坐臥不寧,太陽不出盼天明,天明以後又覺得白天過於漫長,恨不得太陽趕快下山,長夜盡管漫長,輾轉反側盡管可怕,畢竟還有一張安靜的床榻,可以讓自己躲在無人的黑暗中靜靜地舔舐傷口……因此,他早有尋求心理支持的意願,但每到臨頭,卻又被心中那個更大的絕望絆住而遲遲下不了決心。
這個絕望就是:我又不是傻瓜,甚至,那些心理醫生未必會有自己的智商,而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根本無須向任何人谘詢或談什麽,他們可能說的那一套,不說我也有數,根本不可能解決我的任何實際問題,也絕不會改變自己麵臨的既定命運。既如此,那又何必來白費口舌?
沉默中,見多識廣的醫生多少也有些意外地觀察著景予飛。見他剛進來時紫漲的臉上已恢複了青灰、憔悴的本色,說話時眼神矜持而緊張地溜著窗口,就是不向他這兒看,但插在褲袋裏的兩隻手卻一直在鼓鼓突突、握緊鬆開地不安分著。經驗豐富的醫生馬上叫他坐得放鬆些,把手從褲袋裏拿出來。
可景予飛的表情突然驚慌起來,怎麽勸也不肯把手拿出來,反而口是心非地強調自己好好的,什麽心病也沒有,完全是老婆瞎胡鬧,把自己硬哄來的。
既然這樣,我們更可以自然相處了。醫生表示寬容地笑笑:我也希望你什麽事也沒有,樂得輕鬆。隻是有一點我該提醒你,別忘了你們一大早從市中心趕這郊外來,打車費不說,還要付給我們錢的。一小時啥也不說,那八十塊花得就有點冤哪,這費用又沒法找公費醫療報銷……不,你現在走也沒用,不足一小時按一小時收費。
景予飛垂頭喪氣地坐回原處,兩手卻更緊地捂在褲袋裏。醫生不出聲地又等了幾分鍾,見他仍不說話,突然提高聲音說:那你說說看,你愛人硬把你哄到這兒來是什麽意思?莫非你好好的,有什麽心理障礙的倒是她?
景予飛下意識地偏頭看了醫生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可眼光一落到他桌上的台曆上,頭又刷地扭開去,臉一下紅起來,呼吸也變得粗重,而兩手又在褲袋裏一陣亂折騰。醫生敏感地叫他回過頭,看著自己的眼睛說話,他就是不肯。
醫生神色陡然嚴峻,喝問他是否對自己有什麽不信任?他使勁搖頭。
那你在我身上或這桌上看到了什麽?某種令你恐懼的怪物?或者,這支筆變成了一把利劍?醫生逼視著他不放,力圖判定他是否出現某種幻覺:說,說出來,大膽說出你的真實感覺!把手拿出來,拿出來,手!
最後一個手字,醫生幾乎是命令式的叫喊,把景予飛嚇得直往後縮,額頭上也突然沁出一層冷汗。他不得不抽出一隻手,哆嗦地指著醫生麵前的台曆:請,請你把它拿、拿開吧。
為什麽?醫生一步躥到景予飛麵前:為什麽它會使你害怕?你覺得它是什麽?
什麽也不是。
不,告訴我它到底是什麽?
台曆呀,一本普通的台曆呀?
醫生坐了下來,徐徐道:那你為什麽害怕它?
也不是害怕,就是有點……緊張。因為我老覺得它放得不夠正。
這不好好的嗎,有什麽不正?再說,它放得正不正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也知道沒關係。可是……總覺得不舒服。
想把它擺擺正?
是呀!你怎麽知道的?可我怕你笑話我,就隻好……景予飛訕笑著靠近桌前,可伸出去的手被醫生擋住了:試試看,你今天不去擺弄它會怎樣?
景予飛臉色驟變,雙手一下子又插進了褲袋裏。
醫生恍然地歎了口氣,回到座位上考慮了一會兒後,又換上和顏悅色的神態,柔聲問道:現在心裏是不是好受些?
景予飛想了想,絕望地搖了搖頭。
那就隨便談點什麽吧,對我不要有任何顧慮。從心理學上說,一個人能把心裏的鬱悶傾吐出來,至少能緩和一下情緒的張力。
景予飛的頭搖得更重了:對不起醫生,我實在想象不出這有什麽意義。而且我也沒什麽好談的。因為我的問題根本就和你碰到的人都不同。我的問題是沒有任何疑問。一切都清楚明白,就是看不到出路在哪裏,也看不到……
看不到出路,不就是問題嗎?
這就不是談不談能解決的問題了。
醫生笑了笑,又換了個角度:那麽,可以告訴我最近的情緒怎麽樣嗎?比如,是否失眠,是否感到疲倦、沮喪,是否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來,是否有什麽具體的難以排解的恐懼或者憂慮……
景予飛對此的回答是一律報以沉重的點頭。
這麽說,你可能還有--哦,你的表格上對是否有過自殺念頭的回答是否定的。
對,這點我可能又和別人不同,我非但從來沒有輕生的念頭,恰恰相反,我對死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還常常顧慮到死亡以後的問題。起先還隻是窮思竭慮一些玄奧而抽象的問題,比如人為什麽一定要死亡,世間究竟有沒有鬼神,究竟有沒有天堂或者地獄(有一陣我極度恐懼地擔心自己死後可能會被打入地獄,那就永無寧日了),世上林林總總的宗教中,究竟哪一門教義更接近真理,為此我最近一年來幾乎把所有宗教的教義都翻了個遍,有時感到振奮,有時感到絕望,最終仍然感到找不到一門可以放心踏實地讓我信仰的宗教去皈依……
嗬嗬……到底是知識分子,你很哲學,很形而上,這沒有什麽不好嘛。從根本上來說,物質都在不斷運動變化之中,人和生靈怎麽可能不生生滅滅呢?可以理解的是,渴望長生是有思想的人類最古老而悠久的夢想。所以,人類的一切宗教、哲學可說都是人類為抵禦死亡的恐懼而不懈探求的產物。可見,害怕死亡也很正常啊,畢竟,誰又喜歡死亡呢?
但我……好像是太怕死了。有一段時間簡直無時無刻不在擔憂、不在害怕這個問題,以至怕得我轉而更加害怕這種病態的怕了。而且……很多時候我又分明是害怕生,害怕活……總之我怎麽都不如意,怎麽都振作不起來,怎麽都沒法對自己的一切感到哪怕是絲毫的滿意。
血液不知不覺開始沸騰,景予飛的臉上又開始漲紅,情緒也隨著自己的敘述而亢奮以至竟手舞足蹈起來:起先我擔心自己生了什麽大病,可是跑了無數次醫院就是查不出任何器質性疾病來。後來我反而羨慕起那些擠在診室門口愁眉苦臉、哼哼哈哈的病人來,我寧肯像他們一樣明確自己生了什麽病,肝炎、或者肺結核,哪怕是斷了兩根骨頭也好,這種肉體上的痛,比起精神上的痛,在彼時的我看來,簡直是一種享受了……還有,我現在經常會無端地羨慕一切比我過得好的人。不,我不是說那些掙大錢的款爺或者走鴻運的達官貴人。錢財和官位現在對我毫無吸引力。我更羨慕的是那些被人視為低賤的頭腦簡單卻四肢發達、吃得香睡得穩的勞力者。比如夏夜晚上,我看見那些進城賣菜的人赤著膊睡在拖菜的三輪車上,蚊子就在他們臉上盤旋,他們偶然伸手抓上一把,照樣鼾聲如雷,我會感慨,他們至少還有酣甜的夢境,我連做個好夢都成了奢望!
還有那些體能的付出不亞於黃山挑夫的搬運工,他們為了幾十塊錢,不得不把一台雙開門冰箱扛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倒著挨上六樓。但當我額外多給他們二十塊錢時,他們臉上那份欣慰的笑容,簡直讓我羨慕得要死!而這些人,以往幾乎就不在我的視線之內!
但就是這些人,他們不會被魔鬼迷魂一樣毫無止境地思慮生啊死、病啊痛或者意義啊、使命啊、職責啊這些崇高而折磨人的問題,他們在過去的我看來,多半是迷信而愚蠢、庸俗而無能的,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實際上卻比我單純而輕鬆得多。或許就因為,他們輕易就會相信自己的一切都是前世命定的,自己的生命意義就是掙錢,就是吃苦受罪,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結果呢?他們反而能隨遇而安,過得輕鬆而快樂。而我呢?似乎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或者因為不明白而要反反複複地弄個一清二楚,想個萬全之計才安生,結果反而是活得混混沌沌、疲憊不堪而又欲罷不能--如果你一定要我說出個問題來,我眼下的最大問題就是:
人生在世,真的是難得糊塗嗎?
怎樣才能停止我的那些偉大的思考,或者說怎樣才能停止我的焦慮?
這個……應該是可能的。但現在……醫生把圓珠筆在手上繞來繞去地擺弄了好一會兒,微微一笑,便站了起來,說是要請景予飛暫時出去一下,他想先和他愛人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