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些,景予飛不禁又把眼前的遺囑拿起來,又斟酌了一會兒。仍然確信自己的處置是理性的。但不知為什麽,心頭的那團濕霧卻並沒有因此而消散,總覺得還缺了什麽沒說似的。遺囑應該沒問題了,處理的問題也早考慮好了。生前不必給喻佳看,就把它鎖在自己那個專用的抽屜裏。一旦我哪天不在了,喻佳自然會想到打開抽屜查看我的遺物的……
怔忡了一會兒後,他長長地噓了口氣,放下遺囑,又點起支煙來。
樓下傳來幾聲咯落咯落的聲響,是送奶的小車來了。
景予飛意識到天快亮了,便站到窗前去透透新鮮空氣。
果然,東邊的樓頂上,已泛起一片微微的白光。但送奶車已不知拐到哪座樓去了,眼前的小區還是一片靜謐,看不到一個人影。對麵幾幢樓裏人家的窗戶也大多還黑著,人們多半還沉浸在夢鄉裏吧。而那寂寞的通道兩旁,花木之間那一盞盞淒清的路燈辛苦地值了一夜崗,似乎已疲倦了,默不出聲地在那兒想著什麽心事。而淡黃的光暈裏,卻仍有許多小蟲在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飛,它們為光線困惑得也夠可憐呢。
忽然,景予飛注意到,對麵三樓西邊,有一戶人家的燈也亮了起來。誰起得這麽早呢?一個中年婦女出現在窗前,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扯開了窗簾。景予飛清楚地看見,她的頭發蓬鬆著,身上穿著件帶花的睡袍。雖然看不清她的臉,可那身高,那發式,還有那睡袍,怎麽這麽像喻佳呀……
景予飛的心輕輕地顫了一下。頓時意識到,自己或許還應該做點什麽。
他立刻拉上窗簾,回到餐桌前,毫不猶豫地又拿過紙和筆,沙沙地寫開來。
喻佳:
你好!
人生無常,誰都可能有所不測。故為防萬一,預先表達一下我對身後事的處理意見:
在我的抽屜裏,有一張招商銀行的“一卡通”。卡戶號上麵有。密碼是“981126”。這上麵有我存的一筆錢,是我為避免身後你與許小彗及言真產生不必要的遺產糾紛而預存下來的。也就是說,這筆錢我打算作為遺產留給言真。而我與你的其他共同財產則全部歸你及真如所有。關於這點,請參見我另外留下的遺囑辦理即可。
如前所說,我這麽辦,主要是防止身後起什麽糾紛。首先是為了你和真如的利益考慮。其次也因為,不管怎麽樣,根據法律和人情倫理,我雖然犯有大錯,但孩子總是無辜的。既然生了下來,我就有了撫養的責任。而他也與婚生子女一樣,依法享有繼承我遺產的權利。相信你對這一法規也是知道和認可的。再從心理上說,你清楚我的性格和為人,我對言真這個孩子雖然盡到了撫養之責,但畢竟沒有直接的養育之恩,留一點錢給他,既是一種責任和義務,也是對自己心靈的一種安慰。但我想盡量不損傷你和真如的基本權益。故我積攢給他的,主要是平時零星所得之加班費、講課費、報紙小文稿費之所得。請你諒解,並相信我的主要情感和財力還是放在我們這個小家庭上的。遺囑上我也強調,除了這張卡上的錢,其他任何夫妻共同財產,都歸於你和真如,就是明證。
你很清楚,言真這個孩子的問題,是困擾我幾乎一生的最大的痛。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錯,害自己也在事實上害了那孩子。你也明白的是,以許小彗的文化、地位及家境,是難以有理想的生活狀況的。可想而知,言真這個孩子長期由她支配的生活是不會理想的。事實上,據我所知他要品嚐的人生之苦也的確比一般正常家庭的孩子多得多。真心說,這世上寬厚之人並不多,遇上你這般通情達理的女人,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因此希望你一如既往地寬容他的存在,體恤他的不幸。
我相信,許小彗得知我死訊是會來要遺產的。到時就請你將我的遺囑複印件及這張卡一起給她。但一定要言真本人也在場,並由他簽收才行。並且你要保留好我的遺囑原件,以防萬一。但如果他們不來要,也希望你設法找到她或孩子本人,將卡交給他們,幫助我了卻此生最後一個心願。相信你能夠一如既往地體諒我。萬一他們得到這筆錢還不滿足,你完全可以憑我的遺囑和他們訴訟解決。我的遺囑完全具備法律效力,足以保護你和真如除這張卡外的所有財產不受損失。
我的父親等家人,仍然是你們的一家人,在經濟上不需要你們的幫助,但在精神上請適當關照些。請告訴他們及你家人等所有親友,別為我難受。生死問題我的確時有憂慮,但深心裏終究還是能超然應對的。畢竟我活到今天,也不算短命了,歲月使我明白了順乎自然的道理。總體而言,我覺得此生雖有種種痛苦與磨難,終究還算得上幸福的,因為我有你和真如及這個美滿的小家庭。這是我最大的幸運和福分。
但是,真心說,我這一生卻有太多對不住你和真如的地方,尤其是在許小彗和言真這個問題上,我的虧欠永不可彌補!幸虧我得到了你的諒解和寬容,換了別一個妻子,我不可能敢於向她托付這種後事。因此,衷心感謝你!也感謝真如和所有的家人們!
請善自珍重,樂觀豁達地生活下去。為了真如,為了家庭和你自己的根本利益,也為了我。無論如何,生活著是美好的,有意義的,需要我們倍加珍惜的。自信並盡可能快樂地生活下去,便是對逝者最明智最實際的紀念與安慰。
切切此盼!
景予飛
扔下筆後,景予飛這才覺得自己的胸腔裏,也像那微微泛紅的窗戶一樣,明亮起來。
收拾完一切,他沒有再上床去。仰在沙發上眯瞪了一小會兒後,喻佳起床了。他也一躍而起,匆匆洗漱了一下,揣著重又惴惴起伏的那顆疲憊的心,騎上車直奔醫院。
“淺表性胃炎。”
--見是這個診斷結論,景予飛掉頭就往醫院外跑。大步流星地走了好一氣之後,他才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停下來,展開報告,又把每一個具體的描述細細地讀了幾遍。
這算什麽呢?這算什麽呢?人吃五穀雜糧,誰的胃要是做個鏡檢,會沒點小問題呢?一個淺表性胃炎,竟讓你嚇成這樣,你啊你,怎麽就變得這麽軟弱沒用了呀!
哦,上蒼!我的上蒼啊!讓我如何感恩您的眷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