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多年以前,就在許小彗生下言真不多久,得悉消息的景予飛在冷靜下來之後,也曾間或估量過這一重大變化對自己的小家庭和許小彗母子將來關係的影響問題,隻不過當時還很年輕,又窮於應對眼前的撫養費等緊迫問題,對自己的身後問題並沒有心思也不願去多想。
待到彼此關係相對穩定一些,而自己和喻佳的工資等收入也隨著職務和時代變遷而不斷遞增而使經濟上的壓力明顯緩解後,他又對未來作過一些盤算和實施。雖然仍舊是斷斷續續的,但畢竟逐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性的做法,他開始在正常支付言真的現實生活費和各種隨時冒出來的雜費之餘,努力開源節流,暗中將各種工資之外的零星收入及外出講課、培訓及寫作產生的小額收入存聚起來,甚至有時到下麵開會等收到一兩條名煙,也從來不抽,而是拿到小店變賣後積攢起來。與此同時,自己的一切開銷,包括衣物添置、抽煙的檔次等都能省則省,壓縮到最低限度。這樣長期持之不懈(也絲毫不敢懈)地集腋成裘,結果就有了上麵他遺囑中提及的那張銀行卡,至今算算,累計已有二十萬出頭了。絕對數額雖然不算大,但景予飛畢竟還年輕,他的目標是,等自己退休時,這張私房卡上的新增額加利上滾利效應,能達到五十萬元以上。
起初,景予飛的主導思想,仍是為了應對將來言真大起來而新增的教育、婚姻乃至生育等可能產生的額外需索。後來就逐漸形成了明確的預期:人生禍福難測,保不準哪天自己就會發生意外,所以,隻要不是萬不得已,這筆錢就堅決不動,以備做自己意外去世後留給言真的遺產--雖然至今緣慳一麵,但畢竟是自己骨血,並且付出過遠較一般子女更多的心血,他對言真還是有感情的。而且,他是懂一些法律的,早就知道非婚生子女與婚生子女一樣,具有財產的繼承權。這些年電視等媒體上最常見的法製類節目內容,多半是婚姻或遺產糾紛,看著那些子女在屏幕上口沫橫飛、拍桌打凳甚至明火執仗地為了某所房子或某筆財產得你死我活的畫麵,他的心裏總不免陣陣發毛:弄不好的話,我死後喻佳也可能麵臨這樣的困境呢--不,絕不能允許這種糗事在我的後人身上發生!
以遺囑的方式盡早分配處置好自己名下的遺產,以絕後患,同時又依法適當兼顧到言真的利益以使自己無愧於他的想法,就這樣愈益成形。
之所以認為給言真留一筆錢而不計其他,即可問心無愧。景予飛也是作過一個大概的盤算的。
鑒於彼此都清楚的原因,景予飛和喻佳在婚後並沒有經過多麽認真的計較,就默契地實行了景予飛自認為是半AA製的家庭理財方式,即景予飛每個月(根據收入遞增狀況調整)將個人收入大約三分之一交給喻佳,其餘歸他個人處置,主要用於他支付言真的費用及平時全家買米買菜及其個人煙錢、零用開銷。而家裏的大宗開銷,小到添置家電、衣物,大到真如的生活學習開支甚至買房款等一切開銷,概由喻佳負責。當下,他交給喻佳的錢數從八十年代的四五百元,遞增到了一千二百元。而實際由他支配的數額則在每月兩千元以上。難能可貴的是,對他交的錢額,喻佳從來都是欣然領受,卻從沒問過他給自己究竟留了多少。偶爾與親友們一起議及收入情況,喻佳會對景予飛的實際收入狀況表露出某種關切(不論出於何種考慮,希望他收入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每當此時,景予飛往往語焉不詳或岔開話題。所幸喻佳亦從未深究。
顯然,景予飛對自己收入的自主範圍相當可觀。而他的個人開支大頭無疑就在言真身上。僅從這點考慮,景予飛也深深感到,自己對這個小家庭是有愧的。同時,對喻佳長期來的寬容和體諒,他也深深感念於心。因而,這也決定了,在對將來屬於自己名下的遺產分配上,自己雖然依法享有一半的處置權,但在具體處置上,不可能不以自己這個家庭為重。言真盡管也是自己的骨肉,但一來長期沒有共同生活,自己至今也甚至永遠也無法見上他一麵,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能顧及到言真的利益,應該已經不錯了。
終於就有了上述那份遺囑。
幾乎是一揮而就這份遺囑的原因在於,這實際上不是景予飛第一次寫遺囑,以前他也曾好幾次動筆嚐試過,卻因為一些關鍵問題始終沒考慮好而擱置了。
最大的顧慮是,遺囑該由誰來執行?就是說,遺囑留給誰?
當然不可能直接留給許小彗,甚至還不能過早暴露自己有後事處置方案,否則隻會節外生枝,比如她很可能追究具體內容,或者又提出諸如現在就給我們,將來保證不再要求之類絕不可信的要求。把遺囑留給言真更不可能,連麵還沒見到過,談何其他?
留在父親處也不合適,不出大意外,他肯定是走在我前頭的。妹妹呢?雖然她一開始就知道許小彗和言真的事實,但許多內幕情況她是不清楚的,對許小彗和言真也缺乏必要的感情或了解,把遺囑留給她也是不太放心的。
找個知心朋友委托他執行?但這涉及我的隱私,怎麽能輕易讓別人知道?
找個律師事務所,委托他們來執行?具體該怎麽做不清楚,何況一定會收費,更何況,把隱私泄露給他們就一定可靠嗎?
思來想去,最穩當而可靠的執行人,還是喻佳。
畢竟,這份遺囑的根本目的,首要還在於避免她今後可能麵對的麻煩和最大限度保護她和真如的經濟利益。由她來執行遺囑應是最自然的選擇。
以他對喻佳性格的了解,以及喻佳在此事從頭至今的態度來看,雖然心境不好的時候,她也偶有牢騷或揶揄景予飛幾句,但總體而言,她對許小彗這個問題始終是寬容乃至體諒的,因此景予飛直覺上還是相信喻佳會理解他對此問題的基本態度。但這畢竟涉及對依常情本當完全屬於她及真如財產的處置,她會作何感想?或者,把遺囑留給她,她是否竟會因為某種不滿而不予理睬?這應該不會。畢竟,她不是那種量少器窄或毫無信義之輩,而這又是我意誌的合法體現,遺囑可以成為她應對將來幾乎可以肯定會麵對的許小彗或言真的訴求的利器。
關鍵是,我的財產處置在感情上和尺度上要讓喻佳能夠接受,從而產生諒解甚而最好是心悅誠服地接受。
事實上,無論如何,我會著重考慮喻佳和真如的實際利益而不使她或真如有被剝奪感和傷害感……
盡管這樣想,景予飛還是遲遲下不了筆。
借著又一次和喻佳一起看電視法製節目的機會,他向喻佳作了一番試探。
節目的內容自然又是司空見慣的遺產糾葛。一個老頭死後,三個兒子為房產鬧得不可開交。不意竟又有一個自稱是私生女的青年農婦橫空出世,憑著一紙據說是老頭親筆寫給她的遺囑,主張對其中一套房子的繼承權。
三個兒子頓時化敵為友,結成臨時統一陣線,集中火力與這個“女兒”及其遺囑的真偽問題在電視直播現場展開激烈的唇槍舌劍。
景予飛目不斜視地盯著屏幕,餘光裏卻分明感受到喻佳向自己投來的深深一瞥。他一時琢磨不透其中的意味,不禁有幾分窘迫。默了默神,他道出了自己的“觀感”:天下還有這種糊塗老頭!今天這場混戰,全是他一手燃起。他倒好,兩腿一蹬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不料喻佳的反應卻遠出於他的想象,她照樣有滋有味地啃著雞爪子,淡然道:這有什麽,這老頭還是比較有分寸的,你忘了我們澤溪文化局那個老局長了嗎?他居然一紙遺囑,把所有的兩套房產都留給了保姆!
那不同,那是他對子女不孝的憤激之舉。許多人為之拍手稱快呢。
那這老頭不也情有可原嗎?如果最後證明這個私生女是真的,那他給女兒留一套小房子也不為過嘛,何況他那三個兒子都比這個鄉下女兒富得多。
一聽這話,景予飛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暖流。但他暗暗瞟了喻佳一眼後,又覺得她神色自若,估計還沒有聯想到自身的現實,便進一步誘導道:我的意思也不是怪這老頭不該這麽做,畢竟那主持人也說了,那女人如果真能證明是老頭的孩子,依法也完全具有繼承權的。問題在於,那老頭不該用這種方式處置後事……
可是他死前肯定因為有難言之隱才這麽做的呀。
我不是說他不可以以預留遺囑的方式來分割自己的財產,但他應該把遺囑留給妻子或兒子。這樣,起碼他們的感情上也可以接受一些……
這也不一定吧,知子莫若父嘛,你看那幾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跳得高的樣子,他們之前不也互相爭鬥,誰也不讓誰嗎?那老頭肯定是信不過他們才這麽做的。
這倒也是,可這終究不妥……景予飛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決然地說:如果是我,要留遺囑也絕對隻能留給自己身邊的親人。
果不其然,此言方落,喻佳猛醒一般驀地轉過臉來,雙眼直直地瞪了景予飛好一會兒,試探道:你……是不是也想……
哪裏哪裏……景予飛分明覺得自己的臉上燒了起來,卻仍竭力做坦然狀:我不過順口這麽一說而已,你不要亂想什麽。
沒想到喻佳嘻嘻一笑:我也不過順口一說,你臉紅什麽嘛。
我……
喻佳突然正色道:景予飛,我不是傻子,更不是冷血動物。你就別多想什麽了。許多事我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總的原則就是順其自然。你呢,但憑自己良心做任何事,坦然生活就是了。別老是思前慮後的,過得那麽不自在,那樣對誰都沒有好處。至於將來的事,今天既然說到這些問題了,我也擺個話在這裏: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至於具體怎麽做,你知道我不是個小肚雞腸或蠻不講理的人。如果對你沒有起碼的信任,當初我也不會選擇你了。所以我現在完全相信你會把一碗水端平的--
這不是端平不端平的問題,而是……我肯定會……
喻佳揮揮手,莞爾一笑:至於將來年紀大了,你會不會老糊塗起來,老實說,我也不是沒有顧慮的。但真要那樣,我們娘倆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怎麽可能呢?景予飛勉強吐出一句,站起來就進了衛生間。
他不想讓喻佳看到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