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醫學的發達,在很大程度上,是人類預期壽命不斷延長的根本保證。尤其是西醫診療技術的發展,使人類對疾病的認知仿佛從晦暗的地洞裏一下子躍升到陽光明媚的山穀,許多先人無法確診或科學認知的疾病如癌症、心血管病、循環係統病症如糖尿病等在實驗室分析、血壓計和X光儀的燭照下,洞若觀火,一下子清晰明了,這就給對症治療帶來極大的可能性和成功性。雖然從西醫引進中國以來,中西醫優劣之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但如果僅僅從診療技術這個意義上說,西醫的實用性和準確性是中醫難以望其項背的。中醫的望聞問切自然有其獨到甚至神秘的優點,尤其是碰上那種一副慈眉善目胸有成竹貌的老中醫給你把脈,多嚴重的病似乎也會於無形中減輕幾分。然而他們那套陰陽啊氣血啊風濕啊什麽的玄奧理論,又多少讓你摸不著頭腦,有一種摸著石頭過河的不踏實之感。哪像西醫,X光照照,血液測測,就很有把握地告訴你,長了瘤子還是感染了細菌,然後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甚至該動刀動刀,一切都這麽清晰,準確,幹脆!
然而話也要說回來,西醫的診療技術乃至設備端的了得,但其本身又充滿了過於權威的“科學”式的神秘,因而其檢查過程及其迅捷得出結論的特質本身,常常又給人心理帶來巨大的壓迫感。有時候,僅僅讓一個精神敏感的人站到電流聲嗡嗡作響的X光機前,聽著那機器哢嗒哢嗒的聲響,就足以讓他魂飛魄散,嚇出一身冷汗來。
景予飛就屬於這種人,平時他最畏懼上醫院,怕的不僅是醫院那普遍如一的擁擠、嘈雜和汙濁的氛圍,還有那檢查和等待結果的過程,那才是一個充滿變數和不確定性的恐慌遭遇。而有的檢查,比如他原以為躺在機艙下幾分鍾不至於怎麽可怕的核磁共振檢查吧,真正躺進去,霎時聯想到幽暗無邊的地洞。它那噝噝的聲響、逼仄的空間、有時莫名其妙的停頓和漫長到幾乎像有一個世紀的掃描過程,都對精神構成了簡直是摧殘的擠迫--有一刻他差點就要大喊著跳起來逃走,因為他相信自己立馬就要暈在機艙裏了……
雖然對喻佳說得輕描淡寫,但其實對於做胃鏡這種人人談之色變的檢查,景予飛是望而生畏,素來敬而遠之的。所以他活到今天都奔五張的人了,還從來沒有做過一次胃鏡的經驗。
這破天荒的一舉,實在是忍無可忍的辦法。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吧,身體每況愈下的感覺和精神日益困頓的痛苦構成的雙重壓力,超過了他對檢查本身的畏懼。何況,一連串的其他檢查下來,都沒有發現重要的器質性病變,他反而更加不能安生。且不能不更加憂慮地考慮到那些尚未過過篩子的部位,莫非根子還在胃上?不然我為什麽食欲不振而老想作嘔?胃鏡固然可怕,但這種天天擔憂的滋味更不好受更磨人呀?何況,吃一次苦和能換來一個安心的結果,或者及時地對症治療,孰輕孰重?無論如何是值得的呀……
殊不知,恰恰是這種預期,讓敏感而近期尤其多疑的景予飛經受了殘酷而幾乎是致命的一擊--
你平時都有些什麽感覺啊?
醫生輕輕的一句發問,讓緊閉雙眼的景予飛陡然瞪大了眼睛:嗯……有時候胃痛得厲害,有時候還……
有多久啦?
這個……好長時間了,哦,近兩年來斷斷續續總是這樣……
醫生嗯了一聲就轉過頭去,向身邊一個不知是助手還是實習醫生的年輕人指點著屏幕說了聲,看見沒有?就是這裏……
這裏是什麽?景予飛很想自己看一看,因為顯示胃內情形的屏幕就在他眼前,但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懼使他的視線剛一觸及屏幕上那血紅一團蠕動著的畫麵就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這是什麽意思?他要他看的是什麽?他發現什麽問題了嗎?肯定是的,他這是在印證某種判斷!否則他為什麽問我那些多餘的問題?
眼前忽然一黑,隨之騰起一團奇怪的夾雜著淡淡的紅的黑的迷蒙色彩的迷霧,眼前的屏幕、屏風後探頭探腦窺望的病人、不知為什麽正往導管裏插一根細長的鐵絲的醫生,他那表情呆板的助手,醫生身後寫報告的小桌,小桌邊的洗滌槽和洗槽上嘩嘩流著水的水龍頭,都被這片迷霧攪翻了似的,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地晃悠、微旋起來。與此同時,剛才還毫無異樣感的景予飛猛然生出強烈的反胃感,他想叫,可嘴巴裏含著的塑料護腔器使他無法出聲,他想掙起身來,卻又怕發生什麽意外而不敢亂動。我不行了!他在心裏大叫了一聲,同時抬起一隻胳膊拚命向醫生亂揮……
行了!隨著醫生一聲喊,帶著盞亮閃閃小燈的插管被醫生抽離了他的口腔:起來吧,小心,別吐在地上。
景予飛猛地翻轉身子,對著套了個塑料袋的字紙簍哇哇一頓幹嘔,可到了這時,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折騰得滿臉涎液和眼淚;但他無心顧及這個了,翻身滾下地來,慌慌張張地去套鞋,可是卻好一陣也套不上,他索性不管了,趿拉著鞋就眼巴巴地望著醫生,鼓了好大的勇氣才軟軟地吐出幾個字來:嗯……請問我,有什麽問題嗎?
正在電腦前忙什麽的醫生頭也沒回:下星期一來拿報告。
下星期一?為什麽要五天後才……
病理活檢要送出去做。下一個請進。
完了,這下徹底完了--景予飛事先毫無思想準備,以為做完胃鏡就能知道結果了,沒想到他們還做了活檢。剛才他對助手說“就是這裏”,恐怕就是鉗取了這個問題部位的組織。這麽說,有問題是無疑的了!那會是什麽問題?毫無疑問,一定是腫瘤了!天哪,天哪!居然真是這麽個結果--先前的景予飛從來沒有做過胃鏡,並不知道夾幾塊組織做活檢乃是胃鏡檢查的必要程序。但他卻多少知道一些常識,做活檢往往是確定腫瘤性質的必要程序。去年科技局就有一個科長,腿彎上鼓起個小包,到醫院說要做個活檢,活檢結果出來不到半年就一命嗚呼!
可想而知,這一嚇對景予飛實在是非同小可。直到像具僵屍般挪下樓,木木地挨到醫院大門外,渾身還簌簌地抖個不停,而腳上的鞋子還趿拉著,他也根本沒有心思去提一下鞋跟。
大街上陽光燦爛,樹蔭下光影跳蕩,平素間熟悉到讓人視而不見的街景突然間變成一派異常神秘而突兀的氤氳,劈頭蓋臉地砸將下來。而那些悠閑地逛街的人群多少也顯得有些怪異,他們東張西望三三兩兩地從眼前掠過,表情無一例外都是那麽地輕鬆而恬怡,似乎每個人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生命的喜悅。而街對麵的花店門口排放著好些個花籃,更是競豔鬥彩而生機勃勃--一切都充滿了反差,充滿了嘲諷、奚落甚而是幸災樂禍:瞧呀,瞧那個萎靡而可憐的人哪,他完啦!沒幾天好活了……
雖然,死亡的陰影從來就如同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高地懸於每個稍有理智之人的頭上,畢竟它輕易還是看不見的,所以隻要它一刻未曾落下來,人們盡可以安心生活,盡情享樂。該吃吃,該做做,該爭爭,該搶搶,該祭奠就祭奠,該吊喪就吊喪;甚至心態好的人,照樣可以置之不理或假裝以為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或驕奢淫逸,或吃喝嫖賭,盡情揮霍金錢和時光,照樣活得神仙一般愜意。
而現在,對於可憐的景予飛來說,竟突然間發覺,這柄劍不僅存在,且正嗖嗖地向著自己飛下來!
他不禁縮了下脖子,清楚地感覺到頸項上一陣發涼。
他一P股跌坐在醫院的台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