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新元旦,萬壽初春朝。”
中國人應該都知道,這元是“初”、“始”的意思,旦指的是“日子”,元旦合稱即是“初始的日子”,也就是一年的第一天。這從宇宙或時間之長河的角度上來看,幾乎是毫無特別意義的一天,卻因為在人類的曆法上象征著新的一年的開始,從古到今就總被無論是王公貴胄還是下裏巴人寄予了太多太多的希望和期盼。
景予飛也不例外。每年到了此時,他也會自然而然地像大多數人一樣,生出幾許期盼,幾許感喟。然而,今年這個他睜著雙眼看著第一縷微光泛現的元旦降臨之際,他內心唯一的祈願就是,希望從今開始,自己能夠振作一些,開朗一些,正常一些。至少,不那麽沮喪、虛弱、莫名焦慮或自我折騰。
因為,過去一年的最後一夜,他又在欲罷不能的窮思竭慮中煎熬而幾乎一夜無眠。更可怕的是,他簡直不敢閉眼,一閉上眼睛,那條桀驁不馴而充滿敵意的死魚眼睛便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陰冷地逼視著他,令他毛骨悚然。他越想打消它、不讓它再出現,它就越消除不掉而頑固地跳將出來。這活脫脫就像是在拍皮球,你拍得越凶,它就蹦得越高。
而且,此後的實際狀況也恰恰與他的祈願相反,新的一年帶給他的是更多的疲憊和困頓,甚至還有了更多的(很多時候完全是無名的)憂傷和恐懼。他經常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片徒勞地掙紮於漩渦中的枯葉,有心安生卻無力回天。
突出的一個標誌是,他幾乎在一夜之間突然喪失了起碼的自信心。尤其是春節過後的一段日子裏,他越來越恐懼地感到,自己無論是精神還是生理上,一定是出了什麽大問題。
這個春節,他們照例是帶兒子真如在澤溪過的年。其間,喻佳告訴過他,過了節,她要和財務總監一起到上海培訓五天,以適應公司新配備的人力資源管理軟件。當時,景予飛並無什麽異常反應。以前夫妻倆都隔三岔五會出差幾天,彼此之間早就習慣了這種臨時的小小變化。但這次卻突然有了巨大的異樣。就在回到藩城上班後的第三天晚上,景予飛看見喻佳在收拾行李,突然覺得心怦怦亂跳,氣怎麽也喘不順,一時間,呼吸竟也變得困難起來。
哦,你明天真要出差了嗎?
是呀,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怎麽啦,你也要出差嗎?
喻佳看著他不安的神情,也緊張起來。看見景予飛搖頭否認,她才定了些神。可是再也沒想到,遲疑了好一會兒的景予飛,竟然又期期艾艾地表示,希望她改個日期,或者,暫時就不要出差了。喻佳大為驚詫,忙追問他究竟有什麽事。景予飛深深地歎了口氣,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來:
老實告訴你吧,我很害怕你出去。
為什麽?你害怕什麽?
我覺得……你也知道,我最近身體好像很不對勁……也許吧。我也知道這肯定和精神因素有關,但這幾天身體真的越來越不行了,沒準這才是心理軟弱的內因呢!你沒覺得這一陣我睡得很差嗎?飯也吃不下,上下班走幾步路,有時都會出一身虛汗,還常常惡心……更那個的是,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我恐怕是得了什麽重病了……怎麽沒查過呢?春節前我幾乎一直在跑醫院,隻不過怕你擔心或者不理解而沒告訴你罷了。總之我驗血、拍片、B超都做遍了,甚至還做過一個胸以上的C4--這個過程本身都快把人磨死了……什麽問題?暫時還沒有查出什麽結論來,但是這不等於就沒有問題嘛……是的,醫生也這麽說,說我可能是神經衰弱、疑病症。我承認我可能有這個問題,但疑病能有這麽嚴重的病態感嗎?爬幾步樓就喘個不停,吃不下睡不好也罷了,還動不動就惡心想吐,天旋地轉的,這不是有了實質性的疾病還能是什麽?
恐怕還是你精神太緊張,睡眠不正常造成的。我的直覺還是……我看你還是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為好!有些事,更要有清晰的自我認知……
又來了!我的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查清楚,我到底有沒有器質性疾病再說嘛。你不知道,有一天我在會議室差一點就休克了,兩條腿抖得……要不是同事拉了我一把,幾乎就站不起來了。還有一次,我去下麵作講座,講著講著就覺得氣喘不上來,差一點就又要昏厥過去了。
那後來呢?
後來,我示意要休息一會兒,到外麵呼吸了好一會兒新鮮空氣才緩解過來。
我就說嘛,說不定那異常感覺都是你的主觀臆感,事實上你不是從來沒有真正休克或昏厥過去嗎?
唉,你怎麽能這麽說呢?你知道嗎,這麽冷的天,虛汗把衣服都快濕透了。這是主觀臆感嗎?實話告訴你吧,我現在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軟弱感,做什麽都沒有信心,總怕自己做不好或者出什麽意外。單位裏好幾次出差我都推掉了,有時候,甚至一想到要到人多的地方去開會或者乘車,我也會覺得心慌意亂,充滿畏懼,腦子裏滿是我突然昏倒、眾人圍觀或者搶救的可怕情景。我也知道這種心態很不正常,但就是克製不了。而現在,你卻要離家這麽多天,就我一個人在家感覺倒還好些,可是真如怎麽辦?我自己胡亂吃點什麽就算了,可是,誰來管他的吃喝拉撒和學習什麽的?……是的,他是不小了。過去,照顧他對我根本不是什麽難事,可現在真不同了。一想到……萬一他生個什麽病,或者出個什麽意外的時候,天哪,我一個人怎麽應付得過來呀?
我的天哪,真沒想到你竟會軟弱到這種地步!
不是我要軟弱,而是我確實……老實說,我自己也為此焦慮萬分,就是……
是的是的!喻佳無力地揮揮手阻止了景予飛的嘮叨:我也明白,我應該理解你。可是……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想影響你的工作,就是一想到你不在身邊,心裏虛得很……所以,你能不能早點回來?
喻佳咬著嘴唇思忖了片刻,毅然搖搖頭:我不去了。
這恐怕不好吧?你們那洋老板會有看法的。
我想不會。洋老板其實是特別注重人道的。聽說我的老公有病,他肯定能理解的。問題是,希望你也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要聽我的,下決心去看看心理醫生。
這個嘛……等我把二十四小時心電圖和胃鏡做過以後,真的排除了器質性病症的話,我會去的。
你還沒查夠啊?相信我,你的問題絕不是出在身體上,而是在心理上!而且,聽說做胃鏡是很痛苦的,這個你不怕了嗎?
怕也是怕的。但世界上最磨人的還是不確定性。所以比起心理上的痛苦來,做檢查的痛苦又算不上什麽了。隻要它能有助於確認身體健康與否,我覺得是值得的。
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