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一點的時候,會議結束了。局長盡管滔滔不絕說了快一上午,可那些話幾乎全被景予飛的耳朵擋在了門外。他垂著頭第一個躥出會議室,心頭像有一陣風,掀動厚簾的一角,多少透進了幾許清涼。
獨自坐在辦公室裏,把同事們的嘈雜聲都關於門外,又喝了幾口水,心情逐漸又感到了幾分安定。
他開始著手整理案頭積壓的資料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文件、報表之類的東西。近來總這麽心不在焉,情緒黏滯而思維遲緩,以致工作效率明顯下降。就看這桌子吧,該有一星期沒抹一下了吧?地板更別提了,恐怕有半個月沒掃一下了,更別說是多久前才揩拖過了。而許多在以往應該是輕而易舉就處理掉的小事,現在也往往一扔就是好幾天不管,不是思想開小差,就是沒興趣去打理。
這可不是我的性格啊?搞不好我真有什麽心理問題了。這不都是心理衛生常識上說的抑鬱症的特點嗎?
這麽一想,他的頭皮又有點發麻,於是趕緊搖搖腦袋,並竭力加以否認:不可能,不可能,我頂多有點情緒失常,或者有點憂鬱而已,怎麽就談得上“症”呢?隻要我努力振作起來,就一定能迅速扭轉頹勢--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向空中猛劈一下,以提振自己的信心。但就在手落下來的時候,目光卻落在右手桌上的台曆上,心頭頓時又是一凜,仿佛剛剛意識到,厚厚的一本台曆,居然隻剩下輕飄飄的最後一張薄紙了--年初啟用新台曆的情景依稀還在眼前,轉眼間,那麽些個日子就這麽被人偷了似的不翼而飛了。
這日子過得也太快了吧?那麽些個被我漫不經心地撕下,又隨手扔了的,可都是一個一個結結實實的日子,實實在在的時間,活生生的生命啊!啊,人生可真是苦短哪,況且其中還充塞著那麽多苦澀或毫無意趣甚至可怕的日子!
什麽都有修複的可能,桌子壞了可以再做一張,衣服破了,可以補補再穿,為什麽時光就那麽決絕而嚴酷地一去永不複返呢?哪一天科學能發達到有可能找補回寶貴的時光,或者,有效地延續我們剩餘的時光、強化晚年的生存質量就好了--問題是,人生偏有個特別可怕而無奈的大悖論在:越往後走,越是去日苦多,餘日有限,生活質量還越是下降得厲害。看看那些發禿齒搖、步履蹣跚而精神委頓的老人吧,這樣苟延殘喘似的生活,和行屍走肉有多少區別?
胡思亂想,又胡思亂想了--顯赫如神的秦皇漢武、曆代帝王都求神問仙,企圖延續生命或尋找不死之藥,結果都成了曆史笑柄,時光的遺塵……
可是也沒準啊,人類社會的發展現狀和秦皇漢武的時代比起來,就已經判若雲泥了呢。如果這些皇帝老兒從地下醒來,看見現在的一切,還不把他們再一次嚇死過去啊?而現代科學幾乎可以改天換地,說不定哪一天科學真發達到可以造出超越光速的飛船,那麽,按照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我們不就可以追上時光,超越生死了嗎?
唉,就算有這麽一天,肯定也是與我無緣的了。
問題還在於,如果我們真的有可能追回那些時光,頂多我們可能重溫那些時光的餘韻,卻終究還是無法改變那些逝去的日子的哪怕一絲一毫了,這樣的話,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呢?
唉,回頭想來,那些個流逝的日子是多麽地緊要嗬!
人的生命中,哪怕有可能稍稍變動已逝的任意一個日子的運行軌跡,隻要這一小點改動,一個人後來的命運就會發生多麽關鍵的變異啊--那麽,如果有可能讓我改變過去的一個日子,我最想改變哪一個呢?
毫無疑問就是大雪橫飛的那一個夜晚!
如果沒有那一個純屬偶然而事後想來卻可怖之至的日子,我的人生哪裏能是現在這麽艱澀而慘痛?
他驀然打了個哆嗦。天哪,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呀?明知毫無意義,怎麽還在胡思亂想啊……
所幸,手邊的電話突然鈴聲大作,將景予飛從夢魘般的沉溺中提了出來。
居然是好久沒見麵的徐誌明的電話。說他此刻就在科技局大門口。景予飛讓他上來坐坐,他說不了,在藩城辦掉些雜事還要往上海趕。
景予飛快步跑出去,一眼看見徐誌明倚在他那鋥亮的奧迪A6旁,悠然地抽著煙。好久不見,徐誌明明顯又胖了一圈,但氣勢也越發不同以往。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雍容不俗的灑脫。穿著自然是一身名牌,看上去光鮮而精神。手腕上還有隻不知什麽牌子的名表,在正午的陽光下豔麗地閃爍著銀輝。隻是,歲月還是在他身上烙下了印痕。最明顯的是他那根根直立的板寸頭上,斑斑點點地白了不少。好在他胖,油光光的臉盤上還是看不出多少皺紋。景予飛不禁想到自己那鏡中早已幾乎全都變白的華發,還有那張皺紋密布而萎黃無華的臉,心頭又悄悄地擰了一下。怎麽徐誌明就像是沒有任何壓力似的,越活越鮮亮呢?財富肯定是一個因素,但心理的坦蕩恐怕才是根本的原因啊……
見他到來,徐誌明一步跳過來,肉嘟嘟的大手在他肩上親昵地拍了一下:景館長!好久不見啦,沒把老弟給忘了吧?
景予飛說是你把我忘了吧。快年把沒你音信了。這車也是才換的吧,看來你的效益真不錯呀。徐誌明點點頭:麻煩也不少,哪比你坐機關的一副朝南麵孔好哇。不過現在汽配行業正是景氣上升的時候。車嘛,我平時是喜歡尼桑的。這個是專門辦事時用的,豬鼻頭插根蔥,不想讓那些官老爺把私企老板看扁了。
說著,打開車門把他讓進去。景予飛客氣道:什麽事把我們董事長忙得這樣,吃過飯再走也不遲嘛。
徐誌明嘿嘿一笑。景予飛注意到,到底人到中年了,徐誌明也比以前沉穩許多,笑起來很收斂。當然,更因為胖了,福相了,所以他現在的嘴巴也不像從前那麽顯闊了:以後吧。這回太忙,還有個安監局朋友的東西要送掉,接著還要往上海趕。我把你帶回家吧。
景予飛說那就不用了,我中午一般在食堂吃。可徐誌明已經熟門熟路地上了路。同時告訴他,快元旦了,少不了給方方麵麵備點東西,順便也給他帶了一份。
到了家才知道,徐誌明竟給他帶來條一米多長的大青魚。還有兩條軟中華。
煙是不用說,景予飛一見就喜出望外。可是這麽大條魚,讓我怎麽辦啊?
當然,他也知道,這不光是徐誌明的厚意,也是澤溪的風俗,年年有餘,且有“大餘”--以往每逢過年時,滿大街都是自行車P股上拖一條大魚走親拜友的。現在日子好了,許多人山珍海味也不稀罕了,這風氣就漸漸淡了。但是,送大魚的這份情誼卻是不變的。
想到情誼,景予飛又愣了神。
從小到大的同學也好,朋友也好,保持到現在的,扳扳指頭,竟數不出幾個來了。而徐誌明可說是唯一一個還和自己保有情誼並且從來對自己無所求,幾乎從來都是單邊付出的好朋友。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自己困頓時的物質上,他都給過我太多的支持和關照。盡管他本人的事業和財富乃至社會地位早已不可和同學少年時同日而語了。
這才是朋友,這才是兄弟,這才是……完全可謂是手足之情啊。
景予飛唏噓著,不知怎麽思路一轉,突然蹦出一個令他十分局促而不安的念頭來:可是我呢,比起他來,我當得起這份情誼嗎?或者說,我稱得上是他的好朋友嗎?他頓時又像上午一樣,突然掉進一個陷阱似的,思維風車般地在這個問題上拚命地打起旋來--這麽些年了,尤其是到了藩城以後,哪怕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我怎麽就從來沒想到要去看看他,關心關心他的現狀、家庭什麽的,或者給他送上一條魚,主動請他吃頓飯什麽的呢?回澤溪也罷了,他是地主。可是他來藩城的時候,哪怕名義上是我請客,到頭來哪次不是他埋單呢?而我似乎早已對這種格局習以為常了,似乎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我這人是不是有點薄情寡義啊?而站在他的角度看的話,或者換了我,遇到像我這號人的話,還會願意再來往,再當做朋友處嗎?
推而廣之,我在與其他同事或者朋友的相處上,能趕上徐誌明對我這樣一無所求而始終真誠無私嗎?怎麽好像一個例子也找不出來呢?
不對,我怎麽能這麽看問題呢?各人有各人的相處方式和處世習慣,我向來不屑於世故的那一套,雖然也許沒怎麽有惠於人,卻也並不刻意貪圖別人的情誼或者好處呀?而徐誌明生來就是這種人罷了,況且我對他也並不能算薄呀?
他又開始搜索枯腸,拚命為自己找理由,找對徐誌明的好來。思來想去,倒還真找到了不少:比如小學時他飽受同學歧視而自己從來不歧視他;大起來尤其他起步做小生意,活得還不理想又毫無社會地位時,我一如既往尊重他,未必不是他對我感恩的緣由嘛--他這號人,錢不缺了、社會尊重乃至酒色財氣也一樣不缺了,缺的不就是“真情”二字嗎?想來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這樣一個象征呢。
對了,差點都忘了,我在他最最困厄的時候,不是給過他莫大的精神和物質支持的嗎?恐怕他現在再怎麽,也難以忘懷這段緣分呢。
這段往事景予飛自己也早就忘沒影了,現在居然又被他從記憶的箱底裏翻了出來--那還是1972年的時候,景予飛初中畢業在澤溪鄉裏下放過一陣。有一天突然發現大田裏吵吵鬧鬧的,湧現出一幫奇形怪狀的人來;他們不分男女,統統穿著件灰黑色的粗劣混紡布工作服,垂頭喪氣一聲不吭地,跟著幾個穿製服的公安人員,歪歪扭扭地在田埂裏吃力地行走。隊長興奮地指著這約摸三十來個年輕男女,說是些勞教分子,上頭讓他們幫大隊搶收雙季稻來了。原來這幫人都是縣裏在春季嚴打時抓起來的。因為都是些小偷小摸或耍流氓的,夠不上判刑,所以輪流押到各地鄉下去割稻,謂之勞動教育。
這種現象在那個年頭並不罕見。所以村裏人指指點點看了會兒熱鬧也就散到田裏割自己的稻去了。可是景予飛卻像根木頭戳在原地拔不動腿--他居然在這夥人裏看見了徐誌明!
而徐誌明看見他卻是喜出望外。雖然彼此心照不宣沒打招呼,但徐誌明很快就挑著兩捆稻子往他身邊過來了。兩人對眼的瞬間,徐誌明向機耕路旁的茅廁方向使勁努了努嘴。景予飛心領神會,便悄悄地進了廁所等著他。
不一會兒,徐誌明喘息著溜進了廁所,看著他那沮喪的神情和滿頭滿臉的草屑、熱汗和泥汙,景予飛張口結舌:你這是……你怎麽回事啊?
不談了,不談了。徐誌明略略顯出幾分窘迫:我也就是……好玩。在門口廁所裏拿鏡子照了照,讓一個老太婆衝進來,拖住我就鬼喊鬼叫的,後來就給……判我勞教半年。哎喲,你都看到了,這是人幹的活嗎?而且,你不知道我在裏頭吃了多少苦哇,以後打死我也不敢犯法了!
看著他那副狼狽相,景予飛哭笑不得,也不知說什麽好。還是徐誌明鎮靜,他一邊扒在廁所門口四下窺探著外麵的動靜,一麵拍著肚皮說:求求你,千萬幫我弄點吃的吧。這裏麵不是人呆的地方,天天割稻子,從雞叫做到鬼叫,還不讓人吃飽飯,我晚上餓得覺都睡不著啊。
緊接著又丟下一句:收工的時候還在這裏碰頭。就一頭鑽出廁所,小跑著回到田裏挑稻子去了。
這個難是一定要救的。但怎麽救呢?那時景予飛自己也窮得叮當響,每月家裏給他寄的錢,不出半月就光了。現在鍋裏也隻有幾塊隔夜的冷鍋巴,能有什麽吃的好給他呢?再說,你總不能燒一鍋飯端給他吃吧?
他忽然心生一計,跑到大隊的代銷店,好說歹說,用一頂軍帽作抵押,向老頭賒了包比石頭軟不了多少的雪餅。這種五分錢一個的酥餅,一包十個,用油紙包著。因為表麵撒了層白白的糖霜,所以村人叫它雪餅,當時是景予飛想起來也要流口水的高檔食品了。
看看這幫“犯人”快收工了,景予飛早早蹲進廁所裏,等候徐誌明到來。果然,徐誌明滿臉期待地溜了過來,一見那包雪餅,他兩眼大放光明,真正是如獲至寶般一把搶過來,往早已汗透了的混紡布工作服裏一裹,連個“謝”字也沒說,轉眼就沒了蹤影……
不僅當時沒說謝,而且二十多年過去了,徐誌明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這回事一般,從來沒提起半個字,更別說謝了。對此,景予飛倒是十分理解,畢竟這涉及到徐誌明一段醜聞和一個慘痛的巨創,自然是不願也不好意思再提及它的。
然而,他後來實際上早已默默地謝過也大大地報答過了景予飛。或者說,這畢竟隻是他們人生中一個微小的插曲,他們後來的情誼非關此事也照樣會像現在這樣。但景予飛此時想來,卻又覺得,徐誌明絕不可能是真的忘了這件事。他對自己這一成不變的友情,或多或少也和這件事有那麽點兒關聯吧。
涸轍之鮒,急謀升鬥之水。彼時的徐誌明庶幾不就是這麽條半死不活的魚鮒了嗎?這麽說,我這人還是夠情足義的吧?
這麽一想,景予飛心情便又輕鬆了幾分。不過轉而一想,又覺得自己有這種念頭,似乎有幾分卑鄙。反而是滴水之恩便真正以湧泉相報的徐誌明,比自己要高尚得多呢。
也不能這麽看吧,難道我這人就不高尚嗎?而徐誌明在廁所裏拿鏡子偷窺女人,難道算得上高尚嗎?
可是,我以前就沒有過類似的錯誤嗎?下放時我還在門縫裏偷看過女房東洗澡呢,隻不過我比徐誌明運氣好一點,沒讓人抓住罷了。而且……再說……
--就這樣,景予飛腦子裏又仿佛冒出了個苛刻的小人兒,總在那裏不依不饒地和自己辯論不休。而且,明知這種無謂的自我駁難太無聊太可笑也太不必要,就是欲罷不能以至又弄得自己筋疲力盡,腦袋嗡嗡直響,眼前幢幢幻影。
直到喻佳推門進來,才把他暫時從陷阱裏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