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後來想起來,自己的精神異常至少在半年前就有了諸多先兆,但景予飛還是把1998年12月31日這一天,也就是元旦的前一天,認定為自己大崩潰的起始點。
因為這一天從一開始就有著太多的心驚肉跳。
這時候景予飛還是副館長,按理是沒有資格坐館裏的桑塔納的,但因為此時的館長已兼任科技局的副局長,館裏實際主持日常工作的就是他了。況且他和司機小夏就住在一座樓裏,所以上下班坐一下車也就無須有什麽顧慮了。
今天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今天他從一起床就覺得胸口堵得厲害,頭也昏昏沉沉的,似乎連睜大眼睛的力氣也沒了。刷牙的時候,他還多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子會不由自主地往一邊歪,仿佛自己還在夢裏。他知道這和近期的睡眠不佳有關,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一躺到床上就會單位裏、社會上、家裏地亂七八糟想個不停,常常翻騰到天快亮才迷糊上一會兒。
如此情形下,白天的精神狀態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長時間了,他的臉上總是陰雲密布,怎麽也晴不了。心裏則莫名其妙地像煮著一鍋粥,咕嘟咕嘟翻騰不已。一點小事都會琢磨半天,搞一篇小報告或者什麽材料,都會看得特別重,竟然個把星期拿不出來。不是沒寫好,就是反反複複地改來改去,不滿意,不敢輕易往外拿。有時候聽得同事們在耳邊說說笑笑,似乎有著無盡的樂趣,自己側耳聽聽,卻覺得半點意思也沒有,都是些雞毛蒜皮或者肉麻當有趣的家長裏短,別說跟著笑一笑或者插句嘴了,甚至覺得這班人太無聊,有時候胃裏也一陣陣泛起酸水來,欲吐非吐地,還時不時響亮地、抑製不住地幹噯氣,弄得別人又一起投來異樣的目光。
這還好。最怕的是什麽人關心起自己來,問他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好,怎麽老是愁眉苦臉的,於是別人也一起圍上來噓寒問暖。他特煩這個,便溜到廁所裏去抽支煙順順氣。煙霧早把牙齒熏焦巴了,嘴巴裏經常也苦得不行,常想著少抽點少抽點吧,可是一會兒工夫,那手又下意識地往兜裏去摸煙了。
起碼還有這麽個小嗜好在,要是連煙也不想抽了,我活著還有個什麽趣?
眯縫著眼睛在車上養神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小夏一聲嘀咕:媽的……
他睜眼一看,明白怎麽回事了。早高峰車堵,小夏順著車較少的右側車道蹭到信號燈前,地標突然變成單純的右拐箭頭。就是說,這段右側道不像別處那樣,可以同時右拐和直行。他們是要直行的,而此時直行道上已排滿了車,擠不過去,後麵的右拐車又被他們的車擋著拐不了彎,於是拚命按喇叭。正常情況下,隻有先順勢右拐再想法回過來。但景予飛見直行信號已轉綠,便向小夏一揮手:
管他呢,反正這兒沒電子監控,闖一回算了。
小夏照做了,哪知剛過十字路口,右側的路豁口突然現出一輛守株待兔的警車,幾個警察手一抬,小夏紅漲著臉乖乖地停在路邊。而前麵已有幾輛車在接受處罰,顯然是和他們同樣的違章--右拐道直行。
不用我說了吧?一個警察狡黠而不無諷刺地望著小夏。
小夏無奈地點點頭。警察一笑:那好,拿駕照吧。罰兩百。說著就熟練地開起罰單來。
別睬他!景予飛一把按住小夏的手,不讓他掏駕照。小夏為難地搖著頭:這怎麽行?要麽你有人?
我沒人。有人也不找。這幫警察太可惡,明知這裏高峰時會出現這種情況,卻不在前麵事先警示,故意躲在這裏罰錢搞創收,眼睜睜看著自己跳進陷阱,而且,還是自己瞎指揮造成的結局。景予飛胸腔裏像點著了一堆茅草,呼呼直冒煙。
可是他管得了小夏,管不了警察,警察見他們在車裏爭執,砰砰敲起了車窗: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不想配合執法是嗎?那好,加扣三分。
小夏慌忙掙脫景予飛的手,打開車門跳出去,把駕照遞給警察,點頭哈腰央求警察別扣分。警察又歪頭瞄一眼他們的車牌,冷笑一聲:裏麵什麽人?坐個桑塔納還牛得很嘛!
一聽這話,景予飛的怒火再一次爆燃。他猛地推開車門,想豁出去和警察吵上一架。剛伸出一隻腳,早有戒備的小夏撲過來,使勁把他推回了車上:景館長,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否則吃虧的終究是我們--今天局裏還有會呢!
景予飛怔了一下,腦子清醒了些。於是強忍住怒氣,老實地坐著不動了。可是,不知是心中太覺憋屈,還是近來的情緒太那個了,車子重新啟動後,他突然感覺到強烈的異樣。腦海裏一陣陣翻騰,人好像坐在了顛簸的船上,眼前一切都在一晃一晃地起伏,眩暈感令他一陣陣地想吐,張大嘴巴使勁地做著深呼吸,卻仍然覺得胸悶像要爆炸開來般難耐。而此時,打進車窗的陽光也分明變了色彩,發黑,發紅,炫得他好久不敢睜開眼睛。
我這是怎麽啦?別是太激動引發了心髒病,或者……千萬別中風了?他突然想到了老館長,他就是在六十歲臨退休那年突發腦溢血,倒在了辦公室裏。景予飛和同事手忙腳亂把他抬到救護車上,醫生翻開他眼皮看了看,淡淡地說了句:沒用了,瞳孔已經散大了--這個場景,多年來時不時就閃現在景予飛眼前--多好的人嗬!人人都說他宅心仁厚,尤其是對我,有著太多的寬容和提攜(景予飛後來在一次和許小彗的爭執中,偶然證實了,當年許小彗的確給汪館長去過兩次信訴苦,他也給許小彗回過兩次信,卻全是對她的開導和勸慰,對自己則除了在宿舍一起喝酒時暗示了幾句,絲毫沒有另眼看待,而且也從沒有對任何人泄露過一個字)。他是我道道地地的大恩師啊!居然說走就走了,還死得這麽淒慘……
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慌,伴隨著極度的恐怖和絕望。萬一我也就這麽死過去,豈不是太不值了嗎?我才四十五歲啊,竟然就……死了?
他差點失聲驚叫,讓小夏趕緊把自己往醫院送,幸好,理智在最後一刻按住了他。他插在褲袋裏的手狠狠掐了幾下大腿,臉上也沒有暴露出明顯的異常。全神開車的小夏,並未察覺他的心理狂飆。
但整個上午他都沒辦法平靜下來。死亡的恐懼雖然隨著症狀的減輕而漸漸淡化了,罰款的事情卻像個不甘的困獸般,頑固地在他腦海裏蹦躂不已,尤其那個警察投向他的鄙薄的眼神--這年頭還有指望嗎?警察也挖空心思淨想著斂財了,還自以為是洋洋自得,把自己當什麽人了?司機們違章自然不對,可他們的動機更惡劣!明明是知道那路口特殊性的,為什麽不把地標做得合適些?如果他們真是為了維護交通秩序著想,就應該把警車停在這個路口或接近這個路口的地方,以警示司機不要想僥幸直行,可他們卻卑鄙地躲在前麵,讓你們接二連三地掉進陷阱而讓他們狠狠地創收--而你,還根本拿他們沒辦法,更沒地方講理去--太他媽不像話了!
後來他也覺得自己也太耿耿於懷了。怎麽就不能像小夏一樣,逆來順受,或者偷偷罵幾句娘就了事呢?我這樣翻來覆去地琢磨,惱怒,除了把自己氣死,又有什麽用呢?
一想到死,他又感到毛骨悚然。先前的餘悸強烈而鮮明地,又像一隻掙不脫的黑手,緊緊地扼住他的喉頭,久久掙脫不開--不對勁,總之我一定出了什麽很不對勁的問題了,不是生理上的,就是心理上的。起碼,情緒低落、敏感多慮還焦躁易怒,總之變態是很明顯的。近來喻佳不也老說我太反常了嗎?看來,哪天真得上醫院去好好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