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父親和景予飛都沒有什麽老觀念,但妹妹和妹夫認為應該按風俗辦母親的後事,至少要讓母親在家裏停靈兩天再火化。景予飛和父親都沒有反對。景予飛還堅持由自己來守夜,理由是自己長年離家,理應最後彌補一下自己的不孝。
雖然近幾天氣溫比較偏暖,但畢竟正值隆冬,上半夜還好些,後半夜氣溫陡然下降,景予飛在正常外套上另裹了件棉軍大衣,仍然覺得脊背發寒,渾身像結了冰一樣,徹骨冰涼。
更涼的是心,仿佛已經木僵了,似乎失去了搏動的能力。很長時間裏,景予飛感覺自己也已被死神的黑大氅緊緊包裹,鼻息裏也充滿了燭煙和死亡的氣息。他就那麽呆呆地坐在母親的頭後方,望著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微微晃動的燭焰,再看看無聲無息地躺著、似乎沉睡著的母親,一動也不動,什麽也想不下去。好幾次他想再掀開母親的蒙布,好好地看上她一眼,卻總是缺乏勇氣似的,止住了衝動。
母親側麵的五鬥櫥上,擱著妹夫下午從照相館洗放出來的遺像,那還是好些年前照的。照片上母親穿著的還是那件似乎穿了一輩子的灰呢外套。這兩年景予飛和喻佳倒是給母親買過好幾套新衣服,可是她總怪他們浪費錢,除了過年偶然穿件把,平時總是鎖在衣櫃裏--媽哎,你這刻苦自己、固步自封的脾氣到死也沒有改啊!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又是何苦啊。
景予飛的視線也始終回避著這個鏡框。因為遺像上母親的笑容在他看來是非常勉強甚至有幾分淒楚。
為了讓父親的情緒能有所緩解,妹妹把他接到自己家去睡了。此時家裏除了他陪伴著母親外,再也沒有別的人了。景予飛很想趁此機會向母親慟哭一場,把內心的積鬱宣泄一下。奇怪的是,他就是哭不出來。而且,他不無恐懼地意識到,不僅是現在,從聽到噩耗開始,他就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他不禁打了個激靈,我這是怎麽啦?誰碰上這種事能忍得住眼淚呀?是我太沒有良心嗎?還是……是我心裏有鬼吧?可是無論如何,媽哎,你應該知道我的,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我也真的很心痛……真的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啊……如果有用,哪怕能讓你活回來幾分鍾,把我的淚和血都哭幹,我也會在所不惜!
他無奈地晃了會兒腦袋,漸漸地,腦細胞似乎恢複了一些活力,心裏開始紛紛亂亂昏昏沉沉、落葉般翻飛起無數的與童年與母親與自己相關的往事。
記得有一年,自己好幾天吃不下飯,麵黃肌瘦,走幾步路就渾身疲軟得想要蹲下來。母親在醫院裏等待自己的化驗結果時,突然一把將自己緊緊攬在懷裏,有一陣摟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她汗涔涔的臉上和衣領間熱乎乎的汗味和體味,至今又鮮活地彌漫在心中;她那撲簌簌的淚珠順著自己脖頸往下流,那熱乎乎又逐漸變得涼絲絲的感覺,宛如就在此刻……
定居藩城後,景予飛每次回到澤溪,母親必定會做的幾樣菜,如她親手烹製的活鯽魚燉豆腐湯、紅燒鱔段、加上少許腐乳汁烹製的紅燒大排,還有她那噴香可口百吃不厭的雞蛋攤餅,也栩栩如生地陳列於眼前--而那時的景予飛早已不像兒時難得有此口福那樣大快朵頤,悶頭大嚼了。母親因此而常常露出費解而傷感的神情--或許她是以為自己心情不好吧?景予飛卻懶得解釋,置之不理或漫不經心地伸上幾筷子就扔下碗筷躲開去。
後來他甚至越來越討厭母親在餐桌上那慣有的表情。
一家人都在吃飯,有時還有妹夫和她的孩子。可母親的筷子卻遊移著,幾乎從不往自己碗裏和任何別的家人碗裏夾什麽,卻時不時地把魚肉或大排往自己碗裏搛,而別人搛一筷鱔魚或大排時,母親又總會下意識地向他們瞄上一眼,仿佛那是他們不該吃的。景予飛逐漸意識到母親的心理,不僅緣於對自己的偏愛,還緣於自己的離家和某種特殊境遇,或許這是她特有的一種代償心理吧?但雖然明白,感情上卻日益不能接受她對自己的這份偏心,甚至還反而感到莫名的壓力和悲哀。都什麽時候了,鯽魚和大排又不是什麽燕窩魚翅,誰想吃就吃,不夠就下回多燒點,多大的事情?怎麽母親的觀念還停留在那個早已過去的貧乏年代?所以在家吃飯使他感受到的常常不是溫馨,而是某種說不出來的異樣和別扭。至少,他不喜歡母親或任何人如此厚待自己或者潛意識裏認為自己不配。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把碗抬起來閃開,拒絕母親搛過來的菜,並且大聲說一句:媽你別這樣,你自己吃嘛,大家一起吃嘛!
母親的臉突然漲紅了:我吃著呢,我……不喜歡油膩的東西。
景予飛卻毫不留情地繼續頂撞(現在想來真是懊悔莫及):你別找借口了,那回你到藩城,我們帶你吃自助餐的時候,你盤子裏堆得滿滿尖尖的,不都是大油大葷的東西嗎?
那不一樣的……我讓你們別上那種地方去,你們就是不聽嘛。花了那麽多錢不吃點,怪可惜的。
就知道你是這種心理!你的觀念真是離時代太遠了!現在又不是過去了,我們家的條件,什麽東西吃不起嘛?說來你又不會相信,我現在經常要參加各種會議,平時也不斷有這個飯局那個宴會的,像這種菜,老實說我早就不稀罕,很多時候都厭了!
--唉,那時的自己也老大不小的啦,怎麽還那麽愚蠢而任性地傷害母親的心啊……
還有那次,自己還住在頂樓的時候,母親苦巴巴地揣著滿懷希望和一針一線為言真編織的毛衣褲,跛著腿擠上擁擠的長途客車,又跛著腿一步一挨地爬上七樓,期期艾艾地等到的,卻是一個極度的失望和以後漫長而無奈的絕望--這以後的十來年裏,雖然她極少主動問起言真的情況,但景予飛可以完全確信,母親一刻也不會停止對言真的牽掛和見上一麵的期盼。先前妹妹不還說嗎?她這幾年一直處於淒楚孤獨而落寞的心境中不能自拔,而這原因,多半是在我身上。
她獨自趴在昏黃的陽台上,期望著的,恐怕還是並不遙遠卻可望而不可即的言真的身影啊,而結果卻是……
驀然間,突如一聲從天而降的霹靂般,腦海裏轟隆一震,景予飛如夢方醒般跳起來,攥起拳頭,狠狠地捶向自己的大腿--媽哎,我的親媽哎,我怎麽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你到現在還從來沒有見過言真一麵呢!這麽多年了,我怎麽就沒想到應該多少滿足一下你這個絕不過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心願?至少,許小彗再那個,我耐心做做她的工作,想辦法讓你見上言真一麵的可能總應該有的,可是我卻一拖再拖,以至鑄造成這再也無法彌補的大錯!
可是也未必,即使我再努力恐怕也是白搭。許小彗這人實在是太頑固也太不通情理了……
不不!問題在於你並沒有努力過!你無非是怕惹麻煩,怕麵對某種難堪的境地,甚至骨子裏也許還怕真實地麵對言真而苟且偷安、得過且過,以至忽略母親的心願而放棄了應有的努力。根本上還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媽哎,我太對不起你了,我根本就不該給你惹下這麽個大心病!我太混賬了。而今生今世,我再也沒法彌補你這個大缺憾了!你一定就是因為絕望,才早早地棄我而去的吧?
媽哎,你饒了我吧,要不然我……
雙膝忽然一軟,景予飛一下子跪在母親身邊,一把掀開她臉上的蒙布,死死地盯住沉寂無語的母親,嗚哇一聲,淚水終於決堤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