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電話,腦子裏仍是一片混沌的景予飛,顧不上洗漱,也沒心思吃早餐,一邊哆哆嗦嗦扣著衣紐,一邊就衝下了二樓,把館裏的司機小夏叫上,立刻向澤溪馳去。
此時,他已是新任不久的藩城市科技館館長,館裏也有了一台局裏配發的桑塔納2000.而經濟的突飛猛進,也使得高速公路普及到藩城的每一個縣境。過去要顛簸四五個小時的車程,現在快的話,一個多小時就可到家了。
在路上,他給局長和已上班去的喻佳分別打了個電話,向局裏請假,並讓喻佳下午帶上真如趕回澤溪去。
即使在打電話的過程中,他的頭腦裏也始終像一股固執的旋律般盤旋著一個歎息:媽呀,媽呀!還有幾天就進入新世紀了,你怎麽能突然拋下我們走了?
這可能嗎?他們一定是弄錯了吧?世界上到處發生過有人假死的事件,媽媽該不會也是這樣吧?
可是,事實無情地粉碎了他的最後一絲僥幸。
跳進家門,景予飛第一眼就看見父母的房間裏,已搭好一架竹榻。母親靜無聲息地躺在竹榻上,再也不會像以往一樣,一看見他回來就顛顛地迎上來,歡歡喜喜拉著他手叫著:予飛,你來家啦……你還好吧?怎麽又瘦了點啦……
現在迎接他的,隻有一股難聞的香燭燃燒的煙氣、妹妹紅腫的眼泡和悶坐在飯桌旁、早已戒煙多年、現在卻重新包裹於一團濃重煙霧裏的父親那恍惚而哀傷的神情。
景予飛沒和他們打招呼,直接撲到母親身邊,卻又不知所措地在她頭前驀然怔住。
妹妹輕輕掀開蒙在母親臉上的床單,沙啞地哭訴道:媽,哥哥回來啦!你再睜一下眼睛,好好看他一眼吧!
景予飛定睛看了一眼母親那枯黃而略有些臃腫的臉龐,迅即把頭扭了開去。也許是不想讓自己心裏留下這可怕的印象吧,他再也沒看母親第二眼。
媽,你怎麽不看看哥哥呀?睜開眼睛再看他一眼吧……
景予飛卻向後退開去,並使勁搖手示意妹妹把布蒙上。妹妹卻兀自捧著母親的臉哇哇地嚎啕開來。直到妹夫把她勸出去,景予飛才上前一步,小心地把蒙布給母親蓋上。
但他卻依然偏著頭,回避著母親的遺容。
退到客廳來時,父親默默地遞了支煙給他。父子倆隔著飯桌吸了一陣煙後,父親搖著頭開了口:予飛啊,你也別太難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都逃不掉這一關。你媽她,走得還算那個的……
她除了腿腳不好,好像沒聽說有什麽特別的毛病呀?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要說這個,也該怪我。以前她偶爾會對我說胸口堵,心發慌,我也要她上醫院查查去,她總說沒事的,就是累了點……
也不能全怪爸,媽就是這樣脾氣,太那個了。我也不知對她說過多少次,要帶她上醫院去做做體檢什麽的,可她就是不聽……妹妹插嘴說:而且,你不知道她的心境……這幾年明顯不對勁。我一直就懷疑她是不是得了老年憂鬱症什麽的。反正……有回我回家來看她,黑漆漆的黃昏裏,屋裏燈也不開一盞。隻見她獨個兒趴在陽台護欄上好像在抹眼淚。我開門進屋,她也沒聽見,也不知都在瞎想八想些什麽名堂。我問她幹嗎這麽晚了還站在陽台上。她剛說了聲沒想什麽,卻突然一把摟住我哇哇大哭。我扶她回到屋裏,她還嘟噥著什麽,人老了真該早點死掉……
現在看,很明顯,她心髒有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看看,你看看,這些都是我收拾她床鋪時,剛從她枕頭下和被褥下發現的,你說她究竟是個什麽心理?這麽些個沒用的空塑料袋、舊信封、老八輩子的公共汽車票還有什麽半點用也沒有的舊票據,全疊得整整齊齊地壓在身下邊。這都不去管它了,你看這好幾個風油精的空瓶子……媽哎,你這是何苦呀--爸你也真是太糊塗了,還說她走得爽快,沒吃什麽苦呢--媽哎,你肯定是平日裏忍著、受著不說呀!可這種名堂,對心髒能有個屁用啊,我的媽哎……
父親不斷地歎著長氣,喘息著說:是的,是的,也怪我太糊塗,太不關心她了。平時她老搽風油精,我總當她是頭疼腦熱的用成依賴了,誰想到--可昨天夜裏她可是一點跡象也沒有。我們是十點多看完兩集電視劇才一起睡的。她還跟我評論了幾句劇情。半夜裏大約三點鍾,我起夜的時候還聽到她咳嗽了兩聲。問了她一聲不舒服嗎,她一聲沒吭,我當她是睡著的,就又睡了。等五點多我起床的時候,才感到有點奇怪,她以往難得趴著睡的,怎麽今天就那麽趴在床沿上一動不動呢?我拍她兩下沒答腔,就知道……
你們喊救護車了嗎?
當然。喊過救護車我就給你妹妹打電話,他們兩口子來的時候,醫生已經確診,她就是心髒病突發,已經過世大概兩個鍾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