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這麽說,景予飛懸著的心稍稍鬆泛了些,於是想先吃過飯再說。可是母親死活也不願意隨他下樓上飯店。她從提包裏取出一大包自己在家攤好的雞蛋麵餅,遞到景予飛鼻子前讓他聞聞香不香,景予飛說真香,她便開心地笑起來。又問景予飛家裏有沒有雞蛋。景予飛說有,母親便說,那不就行了。你不是最喜歡吃我攤的麵餅嗎?我來做個蛋湯,我們在家吃雞蛋餅不比外麵的飯菜好嗎?幹嗎去浪費那個錢?
景予飛知道,讓母親在沒有客人或特殊理由的前提下上飯店吃飯是不可能的事情。另一方麵,他對母親的不期而至多少仍有些疑惑,因而也沒心緒再下樓去館子吃飯,於是便把放油鹽醬醋的地方和液化氣的用法告訴母親,由母親去忙乎了。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西紅柿蛋湯就上了桌,兩人吃著母親在鍋上炕得香噴噴的麵餅,景予飛倒也覺得十分可口。他確實很喜歡吃母親攤的麵餅。母親的手藝也沒說的,麵調得厚薄均勻,餅子軟硬適中。除了雞蛋,麵裏還添了少許韭菜葉,有幾張則是撒一些芝麻,用的也是澤溪鄉裏人自榨的菜籽油,油香氣特別濃鬱。問題是,雖然現在人們的生活普遍提高了,可是母親仍然將這種麵餅視為上品,平素自己還是難得吃一回,總要等景予飛回家才特意做給他吃;可以說,到現在她過著的,仍然是十年前的舊日子。念及此,景予飛心裏又隱隱地覺得不是滋味。
而且,另一個令景予飛有幾分不安的感覺是,母親吃了半張餅子就放下了筷子,隻若有所思地喝幾口湯,然後便看著景予飛狼吞虎咽。
在澤溪見了自己總是問這問那的她,今天卻幾乎無話,寒暄過後,便多半是景予飛問一句,她答一句,用詞也簡單得很。她的神情也總覺得有些異樣,目光始終有幾分怪異。要麽怕他什麽似的躲閃著他的視線,間或卻又會偷眼瞟一下景予飛,似乎在探詢他什麽;要麽又扭頭去瞟一眼牆上的掛鍾--這一點尤其引起景予飛注意。
她今天是怎麽了?還是我多心了?
無論過去在藩城讀書期間,還是現在在藩城定居多年,母親從來沒有單獨來藩城看過他,所以對母親的突然出現,景予飛總有些難以釋疑。而且,盡管她意圖顯出自如的神態來,實際上眉宇間分明流露出某種心事。她總不會不習慣我這兒而感覺拘束吧?對了,是不是和父親吵架或者鬧什麽別扭啦?這麽一想,他脫口便問了一聲:媽,你來我這裏,爸爸知道嗎?
知道知道……不過,我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學校沒回來,我就給他留了個條。這個沒事的,你放心好了。
你不會和他吵架什麽的吧?
怎麽可能哪,母親哈哈笑出聲來:吵架我還會給他留條嗎?我就想著,我是你親媽,難得來看兒子一趟,你總不會不歡迎我吧?
這個當然不會。問題是,我想想都有些擔心呢--你電話也不打一個,要是我今天也出差了,或者在外麵有飯局,老晚才回來的話,你該怎麽是好呢?
那怕什麽,我又不是孩子,大不了在你門口打個盹唄。
我一夜不回來呢?
那……你不是回來了嗎?
話怎麽能這麽說?而且……我怎麽總覺得你今天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
別瞎想,我現在過得好好的,能有什麽心事?身體也硬朗得很。說到這兒,她還著意地甩了幾下胳膊:今年我身體特別好,就連頭痛發燒都好久沒上身了。
說到身體,景予飛不禁伸手去摸了摸母親的膝蓋。母親退休後,右腿臏骨就出了問題,醫生曾勸她做手術,母親說怕做不好更糟,始終沒同意。其實家裏人都知道她是舍不得那個錢。母親退休早,以前又沒有醫保,看病做手術要自己掏一半的錢。老這麽硬撐著的結果就是腿疾反反複複好不了,走路一搖一晃的,還喘個不息,於是輕易就極少下樓去。在家站著時,也總習慣性地將肩靠著牆或者衣櫃,用一條左腿支撐身體。可盡管這樣,她還是一刻也閑不住,一手包攬了家裏除了買菜買米換煤氣之外的全部家務活。
更讓景予飛想起來就心酸不安的是,到現在她還在拖著條病腿拚命掙錢--當教師一輩子,從來沒做過手工活的她,竟在居委會攬到一個為絲綢廠“劃花”的活,就是每月從絲綢廠領回一到兩匹印花白坯綢來,然後用剃須刀一刀一刀地將其背麵的毛頭劃開。具體怎麽算是劃好了,景予飛也搞不清楚,但他清楚地知道母親為劃花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白天一有空就坐到桌前,晚上有時甚至弄到深更半夜,還戴著老花鏡,在十五瓦的節能燈下嗞啦嗞啦地劃個沒完沒了。
而且,盡管腿腳不好,但除非哪回腿痛得太厲害了,每次領活計和交活計,她都自己用自行車推著沉重的布匹來來回回--據父親說,一個月快的話,她能劃上兩匹綢,拿到五十多塊加工費!景予飛每次回家時,都再三苦勸母親別吃這個苦了,還責怪父親不該再容忍她這麽玩命下去。實際上他是在冤枉家人,父親和妹妹沒一個讚成母親這麽做的,總是母親自個在堅持,還說是這樣挺有趣的,要不然自個成天悶在家裏,還不跟等死一回事。
其實景予飛再清楚不過了,她退休工資雖然不多,但對於除了吃飯,幾乎從來不添任何衣飾的母親來說,也是綽綽有餘的了。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我,為了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孫子!
就這樣,母親還“心血來潮”到藩城來,肯定不會沒有原因。而且,這七層高的樓,天知道她是怎樣挨上來的!
我的腿現在好多了。母親說著,還故意抬起右腿輕輕跺了跺。話是這麽說,可她的神情明顯又不自然起來,而且,又一次抬頭看了眼鍾。
景予飛幹脆點穿了她:媽你幹嗎老看鍾?喻佳和真如今天是不會回來的。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兩天再走,他們後天就回來了。
可是母親卻又說她明天就得回去,要不然他爸就會著急了。無論景予飛如何挽留,她就是不鬆口。而且明顯想轉移話題,起身在屋裏東看看、西摸摸,反過來問了景予飛一大堆生活、起居之類無關緊要的問題。
景予飛越發狐疑了,她這麽匆匆來又匆匆去的,到底是為什麽呢?母親退休後,在澤溪也很少出門的。今天突然就這麽一個人摸了過來,肯定不會像她說的是心血來潮什麽的。莫非……
他的腦袋突然嗡地一響:會不會和許小彗有什麽關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