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飛的記憶中,還有一封許小彗的來信,如刀刻斧鏤般,永久難忘,以至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了他的某種人生走向。
之所以深銘難忘,是因為這封信十分獨特。信中沒有許小彗一個字,卻又分明蘊含著豐富的潛台詞,令景予飛一看就明白許小彗的用心。他因此而好幾天悶悶不樂,內心鬱悶而憂懼,還充滿了內疚與無奈的傷感。並且,喜歡閑時劃拉幾筆小散文在《藩城日報》上發表的他,從此再也沒有以自己兒子真如為題材,寫過涉及他的任何一個字。並且,從此他也極少再寫散文或其他文學類文章,即便寫了,也不再在許小彗容易看得到的《藩城日報》上發表。即使在別處發表什麽東西,哪怕是他專業的科普論文或科幻作品,也多署筆名。怕的就是萬一讓許小彗看到了,會對她或是言真的情感有什麽意外的刺激。
他日益意識到,盡管理論上自己與許小彗早已沒有了任何關係,但實際上,自己些微的地位或名譽的變化,都會對許小彗產生某種心理衝擊,反過來會使自己蒙受莫名其妙的麻煩。他越來越恐懼並想逃避這類麻煩,雖然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但能減少幾分是幾分吧,他不得不如是想。
而到後來,隨著言真步入成人期,他更添了一份由衷的顧慮,倒不是怕言真會給自己找什麽麻煩,而是怕萬一自己的作品或身份、地位等信息讓言真本人看到了,會增添他的失落情感或自卑、自艾等刺激。他無法改變言真的命運,唯有希望自己能少讓言真產生一些令他傷感或痛苦的負麵情緒。
許小彗的這封信摸在手上又相當厚實,以至景予飛收到它時,心裏又是好一陣悸動,久久沒敢拆開它。
令他萬分驚愕的是,信中破天荒地還附有兩張初中生模樣的男孩的照片。
毫無疑問,這應該是言真的照片了。
一幀照片中,言真坐在一個街邊花壇的邊沿上,身後是一叢花壇裏怒放的迎春花。迎春花後麵,依稀看得到一座多層的住宅樓--這是許小彗和他的家嗎?
另一幀照片上,言真穿著身校服(哪個學校的校服呢?景予飛後來和喻佳反複辨認,還是無法確認,畢竟這種校服太普通了),稚氣地叉著腰,站在一泓碧水前的柳蔭下,臉上仍然沒有笑容,但神情比前一張照片開朗一些,隻是眉宇間似乎仍然有一層令景予飛心顫不已的憂鬱在。雖然喻佳認為這是他的心理作用,但他仍然相信自己的感覺是不會錯的。這麽個身世,又生活在許小彗那樣一個可想而知不會有多麽富裕和幸福的家庭中的孩子,能有多少快樂可言?
兩張照片取景都較遠,對焦也不太準確(景予飛心中因此而又浮出某種難言的感慨),顯然不是什麽好相機,更不是什麽有水平的人拍攝的,想來這是許小彗的作品吧?哪怕他用放大鏡看,言真的形象也還是看不太真切,但他的神態和細細弱弱的體形,卻比較符合景予飛心中那個模糊的印象。
隻是,他總覺得這孩子似乎還是比想象中老成也偏矮了些。
然而他母親就是一個矮個子女人,而且恐怕從小就營養不佳而心情也難言有多少愉悅的孩子,你又能指望他發育得多麽理想呢?
景予飛反複端詳了一會兒照片,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但無論如何,自從言真出生不久時,許小彗給過他一張小小的黑白嬰兒照後,雖然他也間或要求得到更多的照片,都被許小彗以種種理由拒絕了。這是他平生第二次得到言真的相片,又是許小彗主動寄來的。他雖然感到幾分滿足,但更多的是訝異和陌生而複雜的感覺,也因難以判斷許小彗的動機而更加惴惴不安。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鬱氣,把照片合扣在桌上,開始從信封裏尋找許小彗的來信,希望從中得到某種答案。但他又一次驚詫地發現這是徒勞的。他看到的隻是幾件《藩城日報》副刊的剪報,除此而外,再也沒有片言隻字。
而這三份剪報,竟然都是自己在那一年的不同時期發表在《藩城日報》上的文章。約略一看內容,都是他寫的與兒子真如有關的一些人生感受。
他的呼吸陡然加速,立刻明白了許小彗寄來這幾篇文章,並且特意加上兩張言真照片的用意。
她的確無需再說任何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