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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意中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迄今我所有作品都或多或少描寫了月亮。有幾篇幹脆就用月亮做題目,如《殘月》、《月圓之夜》、《冷月》等等。還有這篇,構思時一直想叫《吟詠夏季》,鬧不清為什麽,又成了現在這個《與月亮有緣》。

  發現這點時我正坐在陽台上,一杯茶一盒煙,躺椅前的小方凳上,攤著紙和筆。不過今天不是構思小說或寫單位的報告,而是在炮製一個空調器的廣告詞。頭獎可得一台壁掛式空調,值六千多哪。我對此充滿信心。我雖然算不上作家,但也經常發表些各式文章,在單位算得個小秀才。就憑我這聰明的腦袋,還怕謅不成幾句廣告詞?除非評獎有鬼(這種擔心絕非杞憂),我想我起碼可得個三等獎。當然這是另話,眼下我隨意抬了抬頭,正好看見頭頂那個彎彎的月亮,C形,半透明的,像歌詞中那樣,正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很詩意,很誘人。於是我突然便有了開頭那個發現。

  由此又有了另一個發現,無論作家或是普通人,無論紙上或是嘴巴上,月亮這個意象出現的頻率確乎極高。作為太陽的對應物,它的地位從來不遜色於太陽,古人所謂“日為陽精,月為陰精”足可證之。有時它甚至比太陽更受人青睞。雖然從現代天文學來看,它不過是太陽係的一個附庸、地球的一顆小小衛星,“盜光者”而已,表麵上瑩潔顯赫,實質上冰冷死寂,毫無生氣,更遑論嫦娥、吳剛、桂花樹了。

  這發現有點意思。

  然而,除了夏季和中秋,有誰會常常滿懷詩意地凝視著月亮發思古傷今之幽情呢?很偶然。隻有夏季,我們才由於納涼而較多地仰天觀月,閑逸而幽思綿綿地對月興歎。“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多少千古絕唱,源自這輪聖潔而神秘的存在。

  僅僅由於這一發現,我也欲“吟詠夏季”。

  “待到滿屋清涼時,她在壁上笑”。

  妙哉!這是壁掛式空調器,“她”在壁上笑。好一個“笑”字,擬人化,形象,傳神。不錯,再湊他兩句。

  可是思緒又跳到了別處。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七等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解饞。”今晚倒是又解了一回饞。市文教局一位前科普刊物編輯,三年前去的南邊,聽說海發了。今晚就是吃的他。媽的那排場,差點還讓我鬧了個笑話:上來一大盆檸檬水,我伸勺欲舀,腕上忽然落下一根玉箸,前編輯帶來的小情人咯兒一笑:“別,是洗手的。”

  我落了個大紅臉。所幸那位小美人倒沒一點取笑我的意思。席間媚眼頻飛,居然還說她看過我的散文,“很有情調”!老實說,別看我兜裏沒有牡丹卡什麽的,情場上那前編輯可不比我高明到哪兒去。“你的肩好寬啊,我要你隻對我一人開放……”這是我曾經的情人對我說過的。可惜她去了澳大利亞,也許此刻正倚在別人寬闊的胸懷裏。

  不過別以為我在這方麵是個老手。雖然上述事例說明我對異性有那麽點兒吸引力,但那早已是過去時了。雖然我也遠算不上柳下惠,但我在這方麵的實際作為還是稱得上嚴肅而高尚的。情人這玩意漸成時尚,但至少在中國還遠不是現實的或理想的。何況一個情人對一個男子漢的真正訴求是什麽,我不是沒有體驗。要維持這樣一種“理想”的關係,你起碼得付出三種責任:情感的、道義的以及金錢的;否則很可能是給自己套上了一件脫不掉的濕布衫,滋味未必很妙。我細忖,我至少付不起前者和後者的代價。因此我不得不盡量努力修煉成為一名正人君子。

  但我也得承認,一個人要做幾回正人君子是不難的,難的是一輩子做正人君子不做登徒子。尤其是當你具備了某種前提或條件的話,誘惑或刺激簡直是從四麵八方向你襲來,有時你簡直痛不欲生。

  比如席間這位小姐,如果我暗中使把兒勁,興許那位前編輯的大紅臉就不會這麽有光澤了。唉,人哪……

  算了算了。“非不能也,實不為也。”人各有誌,你們去發財也罷,找情人也罷,我這輩子就老老實實做我的正人君子了……

  如此想想,心理又多少平衡了一些。

  “莫道炎夏多煩惱,休歎春去也。”

  怎麽又蹦出這兩句詞來?倒也有點味。

  “但有‘月亮’空調器,春與君長住。”

  嗨,來了!這兩句接得多棒。

  可是,我的“空調器”又在哪裏呢?

  如果僅從字麵上理解,我的空調器倒是就在我的頭頂上。剛裝沒幾天,窗式,一千九百八十元,免安裝費,差二十元兩千塊--可說是白得的。前些時候和朋友偶成的一筆生意,得的“信息費”。

  說起做生意(其實是當業餘倒爺),雖然涉足不深,我卻已嚐夠了它的甘苦。

  但這筆交易順利得讓我咋舌。原本早聽過“十億人民九億商”之說。今年以來,此風尤盛。滿耳是“你有××嗎”、“什麽價”、“信息費多少”之類名堂。隻是我雖然嚐試過幾回,從來沒得著半個子兒。

  然而機會終於還是來了。在一個宴會上聽人在談柴油,我順口插了句:“這玩意也緊張?”

  “你有?關鍵是價格。”

  我當然有。我伯父是縣裏石油公司的前經理,才退不久。難得要些便宜油的餘威總還有吧?於是打長途。果不其然,老頭雖然嘮叨什麽不能收人家現錢,頂多抽點香煙;還說隻能搞個次把,因為自己餘熱有限,用多了新頭頭會煩的等等,畢竟是搞到了二百噸。而我居然也就真到手了兩千塊!雖然事後有行家說,這筆買賣下家至少多得我一倍。但那滋味啊,活像我愛吃的那道菜,平地一聲雷,嗞啦一聲,鮮鮮的,辣辣的,燙燙的……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在商店立鏡裏偶然發現有個頭發蓬亂、胡子拉碴、兩頰深陷而喉結突出的男人。我心一動,不顧人們的睨視,對著他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我又進一步發現他的眼睛周圍仿佛罩著迷霧,眼角邊的皺紋細密而又深長,鼻孔裏還往外齜著幾根長長的鼻毛。

  這真是我嗎?我生了什麽可怕的毛病嗎?

  恐怕還是連續兩夜沒睡好的緣故。因為有一筆似乎十拿九穩的買賣剛剛吹掉。更因為柴油買賣成功迄今,我還沒賺到一分錢,除了幾篇小科普文章,沒寫出一個字,心內日益飄忽不定。

  我錯估了社會,錯估了我的人生。我實際上是一名賭徒,因為偶爾贏了一筆就以為所有的錢包都已向自己敞開。雖然我不像真正的賭徒,不贏便輸,但我已白白消耗了幾個月的時光、精力,還有一個個似是而非的希望。而我的電話費從每月二十多元猛增到一百出頭。再加以下基層名義穿梭於安徽、上海、浙江的車馬費什麽的,七七八八也快搭上六七百了(雖然有的可以報銷)。付出的時候想的是做成一筆生意就撈回了,做不成買賣時便不敢再想這些羅羅嗦嗦的開支,心口格外堵得慌。

  我並非傻蛋。我早就省悟到我是難以成就一位優秀的倒爺的。我不具備掌控生產資料等最宜於倒騰的東西的權力,我不熟悉那些真正需要這些資料的廠礦企業。我和我的“上家”、“下家”彼此都是一票貨色。“地對空”對“空對空”。你倒給我我倒給他,誰也鬧不清繞了多少彎子。一噸貨原價五十元,到我手也許已經七十,最終到真正的用戶手中至少已過一百。天哪,不是山窮水盡,哪個傻瓜會出這麽高的價錢呢?

  也不是毫無成功的希望(要命的也就是這種希望),信息不通使我們有機可乘,求大於供令我們有用武之地,擔心通脹加劇的社會心理也使我們漁翁得利。

  可惡的是,倒爺實在太多,用戶也日益精詐。倒齡不長如我,也已嚐過被耍的苦頭。比如好不容易談妥一筆水泥交易,缺乏經驗的我沒能把直接買賣之雙方控製住,結果是他們做成了買賣,我卻分文未得,還以為是自己的運氣差了一些。許多天的勞動不見水花,幻想得手後如何如何的美夢變成了一枕南柯不說,事後偏又偶爾得知他們其實成交了。我和我的上家下家及上家下家的上家下家都被甩了--那惱恨足以讓人吐血。

  真正的倒爺是那種手握權柄和能夠製約手握權柄者的人,比如一個供方經理或科長,甚至開票員。比如有權決定進貨與否的頭兒或“現管”,再或者是管他們的官兒或他們的三親六戚。市場的命脈把持在他們掌中,“財色”二字寫在他們臉上,婊子和牌坊同屬於他們。而我們這班在外圍窮折騰的小倒爺們,說穿了是些無可奈何的小醜,一夥迷失了方向的羔羊,一群追腥逐膻的沒頭蒼蠅,唉,我們真可憐。

  是什麽驅使我們仍然執迷不悟地樂此不疲,屢敗屢戰呢?

  自然是金錢。但金錢的實質又是什麽呢?而對我們這類人而言,有時追求金錢(目的)的欲望其實勝於金錢本身。如果你曾是一個患過文學病的人,你會相信我不是在說嗲話。有時候你都不明白寫作究竟是為了什麽。渴求發表的欲念被退稿刺激得陽具般勃起,頹軟,又勃起。這比方實在太粗鄙,但我覺得這裏麵確實有著某種與色欲本能類似的共性在起作用。

  再如,你玩過股票的話,你也會明白股票對人的刺激已不僅僅是它的收益,那種為從眾心理驅迫得近於瘋狂的熱情,企圖實現什麽、證明什麽以填補心裏空缺的潛意識,或許才是促使大多數人頂風冒險、追漲殺跌一擲千金的本質動因。人人心中有個魔鬼。

  其實人類中有幾個不是在永無止境地追求著形形色色的寄托方式或信仰之類的滿足呢?金錢不過是物化形式之一罷了。現代人已經到了不能不博取些什麽的地步了。不博取名便追逐利,不追逐利便趨求色;甚而無所不追、無所不逐。發軔於華夏的老莊哲學,又有哪一天哪一代真正在華夏子民的血脈中循環過呢?

  我扯得太遠了。還是來重溫我的生意經吧。這回該談點具體的了。而每一筆具體的生意都是一個故事,一出戲。比如這筆鋼材生意。

  5月7日,一位倒友打來電話:有六點五線材嗎?

  有。

  其實我沒有。但此時的我已非昔日的我。我知道現在除了毒品和導彈,其他東西包括人,隻要有買方不愁沒賣方,關鍵是價格。決定價格高低的是中間層次的多少與賣方的胃口。

  什麽價?

  你先給個底吧。還有數量?

  掏底話:市場掛牌價每噸一千二百元……

  那是空的,根本沒貨。

  正因為空的才找你。黑市一千三左右。這樣吧,不高於一千一百八,有多少吃多少。

  信息費呢?不能低於五,我還有幾道手……

  行,要速戰速決。

  明天給你回話。

  放下電話,我開始翻聯絡簿,打了三個市話沒談攏。忽然想到秋山鋼鐵公司有位文友,年把沒見麵了,但談談生意總是可以的吧?翻出他的名片,一個長途打過去,通了。

  哈哈,你算找對人了,我剛做成一筆。

  是嗎?什麽價?我不動聲色地問。

  噸價一千二,信息費麵議。我這價比公司經銷處的低七十元,不信你來看。

  我打了會兒哈哈,放下了電話。心裏泛過一絲酸意便了了。這種事見慣不驚了。

  豈料二十天後,先前要貨的朋友找上門來了:快給你秋鋼的朋友打電話,看還是那個價不。哪怕高點我也要。

  這麽急,漲多少了?我這陣對鋼筋不太關心,忙於給一個朋友的電器找買家。

  漲瘋了!到處蓋房子,上項目,線材成金條了。這老兄搓著雙手,一副猴急相:一定要快。簡直一天一個價,跟股票似的。

  我驀然亢奮起來。趕緊撥長途,折騰半天才掛通,一問,已是一千九百五十元了。

  娘的,誰都不傻。倒友咬牙切齒:都他娘的瘋狗似的淨想咬人。

  別灰心,做生意就是這回事,十做九不成,一成還有九道關。我竭力安慰他,其實心裏也是灰灰地冒寒氣。

  然而這場戲還遠不到落幕的時候。第三天下午我又接到倒友電話:就這個價吧。你問問他們要多少信息費?十塊以內我認了。

  那就是一千九百六十啦?你得三思。我剛摸過,現在掛牌價是兩千。

  黑市兩千二。

  噢!那就有希望。一個長途過去,又一陣暴雨襲來:開票價每噸兩千一百五十元,外加每噸十元信息費。老兄啊,我都不好意思報這個價,可現在就是這行情,孩兒臉說變就變。公司賓館住滿了人,都是要鋼材的。市場規律啊。我本事再大,也頂多比經銷處便宜個幾十元,已是大麵子了。廠長特批,五百噸一批供貨,隨行情再批。

  娘的,要不是自己的電話,真想把話筒砸了。這市場後麵到底是什麽魔爪在興風作浪呢?意外的是,這回倒友倒不生氣,他嘟嘟噥噥地在計算器上敲了通運費什麽的,脆脆地吐出一個字:做。

  下家有把握?

  有,不能再坐失良機了。這幾天我們多方麵搜羅信息,分析研究,行情還得漲,起碼個把月裏不會回落。有一個月時間,夠了。他端起桌上的涼水一頓牛飲:你等著,一落實下家就來找你,一起去秋鋼,老子這回做定了。

  別蠻幹啊。嘴上這麽說,我心裏卻飄飄悠悠地陶醉起來。有願打的,就有願挨的,他越蠻越好,反正我毫無風險。

  6月2日傍晚,電話鈴聲刺破了沉寂的黃昏。我預感到今天會發生什麽事,果然是我那倒友的:快下樓,我們這就走。

  我看看天色,勸他明天再去,反正今天也做不成生意。但他不依,說怕又漲了,趁早去摸個準信也好。我想想也對,匆匆下樓。但見一輛的士上端坐著他和一個黑蒼蒼鼓眼泡的中年人。中年人腿上放著個密碼箱,衝我勉強一笑。我明白了,心裏忽然緊迫。

  一路上幾乎誰也不說話。我們是三方,互相明白幹這行的種種忌諱。我隻是問了下打的的價格。一百八十元,倒友輕聲回答我,向身後努努嘴,意思是那家夥出血。我閉上眼睛打盹,可根本睡不著,而且越近秋鋼越慌亂,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盤桓在心。我發現車內也一片肅殺,可能司機也受了感染,不停地向後視鏡中窺測,準是怕碰上劫車的。

  回憶挫折是不愉快的。盡管我本想繼續賣賣關子,但現在已無此雅興了。當晚找到秋鋼那位文友家時,他頭一個反應就是將我拉到裏間問我,這筆交易對我有沒有風險:我勸你們別做了。他挓挲著雙手在空中亂舞: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紀錄,我都害怕了。我不忍心看人倒血黴,百多萬的交易哪……

  當天的價格已是兩千三百二十元每噸。

  媽的股票也沒有這麽漲的嘛!我們幾乎同時嚷起來。

  據說還會漲,估計兩千七百元是極限。

  這是廢話,物極必反嘛。問題是什麽時候會到極限。誰將是擊鼓傳花的最後一個接花者?

  當夜,我們四個人分析來分析去,幾乎折騰到天亮,終於作出最後決斷:開票!如果價格低於兩千三百五十元的話。

  上午沒找到廠長,據說是躲起來觀察動靜了。

  下午廠長出現了,但我們也徹底失去了勇氣:

  兩千四百元每噸。而經銷處公開掛牌價是兩千四百六十元每噸。

  屈指一算,5月7日到6月3日,六點五線材掛牌價從一千二百元每噸到二千四百六十元每噸,不足一個月,飆漲一倍多。

  為什麽月也醉了?

  --這也是廣告詞,但不是我正在苦苦構思的空調廣告,而是“醉月泉”酒廠征求廣告詞的啟事。頭獎一千元,二獎八百元,三獎五百元。我牛刀小試,炮製了三條寄去,獲中一條三獎,五百元外加一份禮品“醉月泉”。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五百元不無小補。把做生意耗去的電話費之類都撈回來還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它給我頹萎的神經注射了一劑嗎啡。條條大路通羅馬,撈錢的途徑多著哪。看來我還得靠腦袋瓜子發財。

  我開始留心更多的適合我之所長的生財之道。可惜沒那麽多廠家征求廣告詞,有了也絕非都能輪到我中獎。在我們這塊土壤上靠智力致富的機製畢竟還很不發達。

  正當此時,命運忽然又將我狠狠一掌,又一次推入倒賣潮中--我居然在一個星期之內,漂漂亮亮鬆鬆脆脆地做成一票煤炭生意。

  這個故事的主角當然是我。另一個關鍵角色是團市委的單娟,我老婆同事。

  她倆是“鐵姐們”,出出進進形影不離,和我也就很熟。單娟三十二歲,長得眉清目秀的,一般都看不出她曾是個女軍人、衛生連指導員,而且還是個狂熱的馬拉多納迷。如果你記住她的名字,那就隨時可能在電台體育節目中聽到她打電話和主持人評議球賽,巴斯滕、古力特什麽的說得比足球教練還教練。不過她說,她的拿手好戲還是教訓那些小女兵,一訓一泡淚,官癮過足。不過她也強調,自己就是這樣被訓出來的。大約由於這一原因,她的個性特色十分鮮明,屬於那種愛說愛笑(背人時卻也沒少唉聲歎氣)風風火火的事業型女人;好起來好到天上,翻起臉來讓你直打哆嗦。這種性格在地方上尤其是在衙門裏並不討巧。她轉業四年,仍是一名科員。不過在家裏她卻成功地扮演著女強人的角色。她丈夫是市計委的副處長,在她麵前始終是一名眼淚汪汪的小女兵。據我老婆說,買米買菜做飯洗衣都是她丈夫包不說,每到經期她還有個絕對不沾冷水,一回家就臥床的特權。洗腳也多年一貫製地由丈夫代勞。他們迄今無後,有人猜這是她丈夫懼內的原因,也有人說是恰恰相反,這是懼內的結果。

  她對我倒是挺尊重,常愛來我家串門,非要當我兒子的幹媽,軟硬兼施地要兒子叫她媽。五歲的兒子卻偏偏義無反顧地咬緊牙關隻字不吐。她也不惱,管自給他買衣服買玩具地當兒子對待。在團市委的一次聚餐上,我老婆數落我至今不會開洗衣機,她挺身而出為我辯護說:得了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啦,我老公要有你那位一半的味兒,我給他當牛做馬也甘心,多有內容的男人哦。有人說,這是什麽意思,想搶她丈夫啊?她接得崩脆:當然,連兒子一塊搶過來。

  當然是玩笑。不過她從不把我當外人倒是真的。

  雖如此,我和她從沒有談及賺錢做生意什麽的事,主要是我有意回避。我覺得她比較正統,又是指導員出身,純正的共青團幹部,對社會上的種種不正之風她向來表現得疾惡如仇。我怕談那些俗話題會有損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不料上星期五晚上,她忽然來我們家,“兒子兒子”地抱著我兒子狠狠親了一頓後,問我:幹嗎愁眉不展的?做倒爺不能太認真,成則成,不成嘛你也多了點人生閱曆。何況你是國家幹部,大館長,做生意本非你之所長。那些生意精啊,百萬富翁暴發戶的,沒一個能和你的成就比。

  我臉上發燙,知道是老婆透露給她什麽了。這陣子我碰的釘子太多,老在家裏罵娘。

  別灰心,我們再合夥試試,保你至少做成一筆。

  你也做起生意來啦?好哇,這世界真是越來越奇妙了。

  偶爾為之。別當我老不開悟,社會不是小女兵,由不得我來管,看不慣歸看不慣,傻子也是做不得的。

  那你有什麽?我像煙鬼見了鴉片一樣來了精神:或者你要什麽?

  什麽也不要。我建議你做筆煤炭生意,眼下這和鋼材一樣堅挺。

  你有貨?

  現貨三千噸,就在港口提。每噸開票一百六十元,外加五元信息費。連我的一個上家,三五一十五,成功就是五千塊一家。

  談得到那一步啊?你知道做生意有多難……

  我知道有人急要。

  誰?

  我們外宣辦的成洋。

  啊?你們一個單位,幹嗎不直接談?

  犯忌。這種事不宜讓單位人知道。

  這倒也是。怪不得她來找我呢。我哈哈大笑,越琢磨越有趣。同一樓裏的兩個同事,竟成了我的上家與下家。做倒爺原來也有浪漫和詩意。

  第二天就給成洋打電話,他果然大有興趣。不過我開的價碼是,信息費六元每噸。他另加多少我不管。也就是說,一旦生意做成,我可兩頭撈好處,妙哉!

  接下來的七天裏,我儼然成了坐鎮中軍的寨主。電話鈴嘀嘀嘟嘟地響個不停,我的神經也隨之繃緊,放鬆,情緒也忽明忽暗,忽快樂上天,忽悲慟欲絕。聽不到鈴聲巴鈴響,鈴響了又緊張而忐忑--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新問題需要對策。上家下家一大串,問一個小問題要拐七八道彎,剛反饋回來又有新問題要回答。最忙的時候一掛上電話鈴就響,往外撥著號的間隙裏鈴也會響……

  總之是一會兒成洋一會兒單娟,一天也不知道通多少次話。煤炭等級、化驗指標、交貨地點、付款方式、運輸條件、倉儲、如何看貨、如何開票、如何交接現金、如何控製上下家以免“短路”……我的天哪,誰要想深刻理解人生,當一回倒爺足矣!至少會發現一大真理:我們以往對社會、對人生的感受實在太浪漫。比如我就曾滿懷妒恨地羨慕那些商人、黃牛、暴發戶,以為他們都是些小人得誌的蛀蟲,玩女人、喝美酒、出風頭--其實你去試試!沒有睿智,沒有機敏,沒有耐力,沒有涵養,沒有兩麵三刀八麵玲瓏能屈能伸和牛一樣的體質,神仙一樣的謀略,再沒點美酒喝喝,風頭出出,幾天下來不垮成一攤稀泥,就得去跳樓、上吊、發癔症……

  長話短說吧,昨天晚上,門鈴大作。門開處,成洋戴著長舌遮陽帽,寬邊眼鏡,特務似的出現在門口。我剛關上門,成洋將我拉進臥室,從貼肉處掏出個大牛皮紙袋來:三千是你的。另外一萬五是他們的。三千噸,三五一萬五。

  他哪知道,其中還有我五千哪!

  眼前一陣暈乎,有種要休克的感覺。

  我請成洋上“金隆”,每人要了一份“人頭馬”。現在才體會到為什麽暴發戶都愛玩這個,盡管吃的不是公款。不僅因為賺了錢,這種宣泄方式實乃道地的男人方式。美酒能助長成功感,成功感是男人畢生的追求。

  那是種什麽感覺呢?欣快、輕飄、欲歌欲泣;滔滔不絕、反反複複,再無聊的話題也津津有味……這種況味與我剛寫成一篇滿意的文章的感受相似何其乃爾。怪不得這世界上的人並不都去摳巴文章。人的心理機製是相仿的。人不論幹什麽,追求的及獲得的本質上是同一種“東西”。我敢說一個百萬富翁賺十萬塊錢和一個一下子要到十元鈔票的乞丐的感受如出一轍。哦,有趣的人生哪,有味的人生……

  不幸的是,我的快樂不滿一個小時,立即體味到人生的別一種滋味,說不清是什麽滋味的滋味--

  “做成做不成這感覺就是不同。”成洋看來也是極少嚐到甜頭的:經驗是最寶貴的。這回不是你去開票的嗎?以後直接和他們打交道。甩掉你的上家,那樣我們都好多賺點。

  這時候聽到這種話,我忽然有點不舒服,何況我的上家是單娟啊。我脫口便道:這不行,別人還好說,甩單娟我說不過去。

  單娟?成洋挨了電擊般挺直身子:貨是她搞的?

  我頓時意識到自己喝過了頭。

  這女人見鬼啦?你問我這筆買賣前一天,我才向她要過貨。她說她丈夫最近不順利,不好辦。可卻又繞一個圈子和我做,她瘋啦?

  她嘛……我懊悔不及,慌忙解釋:你們都在一個單位,她怕影響不好。

  怕個鬼!上個月她還問我要不要長絲呢。

  真有這種事?這回輪到我結結實實地發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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