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飛後來的折騰,都和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局裏的司機錢國大。
科技局當時有兩輛“上海”、一輛“伏爾加”共三台小車。錢國大是三個司機中資曆最淺的一個,半年前才招聘到局裏來,還是個合同工,所以晚上常常被派在局裏值班。他也就像景予飛一樣,在三樓東頭司機班裏架了張鋼絲床,三天兩頭睡在那裏。無聊的時候他就到樓下會議室裏看電視,後來熟識景予飛以後,就常到景予飛房間裏串門了;有時候下班了還在食堂裏多打一份菜,兩個人一起喝幾口。
酒這東西很有意思,未必見得真能解憂,尤其是一個人喝悶酒的時候,效果可能是相反的。但若兩個人相處時,有它沒它就不一樣。尤其是景予飛和錢國大這種身份、經曆和氣質本來很少共性的人,如果沒有酒,是很“隔”的,也難以敞開彼此的心扉。而幾次酒喝下來,兩人很快就找到了共同點。
這個共同點就是發財夢。
這方麵,錢國大的經驗和想法是要大大勝過景予飛一頭的,事實上他早已開始了實踐。他本來是郊區的菜農,土地被一家集體紡織廠征用後,他進廠學習開車,當了廠裏的貨車司機。跑長途的時候,他就經常暗地裏幫人捎帶些貨物,有時還偷偷幫外單位跑幾趟運輸,因為這個讓廠裏給了個停工待崗的處分,後來就托關係找路子來到了局裏。
錢國大老婆是和他同廠的擋車工,狀況也可想而知,用他的話說是天天從雞叫做到鬼叫,卻拿不到幾個工錢。於是他毅然讓老婆辦了病退,在家門口開了個小雜貨鋪,雖然賺頭不大,但畢竟人輕鬆多了,油水也比在廠子裏足一些。但不管怎樣,錢國大對自家這種經濟狀況是無法滿意的,他年紀剛過三十歲,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兩個都還沒上小學的孩子,所以他和景予飛喝酒的時候,三句話有兩句話說的都是錢。
也別以為錢國大滿口是錢,他其實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平常到景予飛這裏來的時候,常常就是歪著頭坐在景予飛對麵汪館長的辦公桌前,瞪著兩隻圓滾滾的大眼睛,一會兒望望天花板,一會兒有滋有味地啃他的指甲,要麽就一味抽他的煙,總之對麵像是沒有人似的,常常半天也不吐一個字。
起先景予飛很有點厭煩他。他一來,你想做點什麽或者寫點什麽吧,不可能。幹脆和他聊聊天吧,他又有一句沒一句地對不上號,卻習慣性地怔怔地盯著你,眼睛都不眨一眨。有時還在他桌上東翻西翻,看到感興趣的東西就拿過去,埋著頭旁若無人地一路看下去,還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景予飛老遠從食堂打來的開水。
所以景予飛覺得酒是個好東西,幾口酒下去的錢國大就像是換了個人,天文地理、局裏局外,幾乎就沒有他不懂的東西,話也常常是滔滔不絕,有時候景予飛幾乎就插不上話。
說得最多的,當然就是錢。或者說是掙錢的門道。
這個時候的錢國大儼然就是個布道的行家。尤其說到他開貨車撈外快時那一筆筆肥美的“夜草”,他的三個手指就搓得刷刷響,黑瘦幹枯的臉上明顯泛著異樣的油光,讓景予飛聽得一怔一怔的,心裏直流口水。
錢國大也有欽佩景予飛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朋友徐誌明和他的扣子。錢國大主動提出讓他老婆在小店裏代銷扣子,結果也是杯水車薪打不開局麵。
有一天下班後,錢國大忽然邀請景予飛到他家去喝酒。
正是仲秋,天氣不冷不熱,晚來的秋風不疾不徐地輕拂著,令人很覺愜意。錢國大便在雜貨鋪門前人行道上擺了張小木桌,兩人換到外麵,坐在小板凳上邊酌邊聊,情緒漸入高潮,話題很快就又轉向賺錢的想頭上。
錢國大指著馬路對麵的菜場說:其實有個現成的好門道,就看我們敢不敢做了。景予飛問是什麽門道,錢國大屈起兩根細長的手指在小桌上重重一敲:燙雞!
景予飛大為疑惑:什麽叫燙雞?
錢國大說就是在菜場裏租上個攤位,放個煤爐燒開水,幫那些買雞的人殺雞煺毛。他扳著手指頭說:我仔細考察過,這菜場雖然不大,販雞的人卻越來越多了。許多買雞的人要麽不會殺雞,要麽嫌麻煩。要是我們像大菜場一樣擺個燙雞攤子,一隻五毛加工費,保證賺得你夜夜從夢裏笑醒。
景予飛覺得他這個想法倒不無道理,但一想到那種雞飛狗跳的混亂場麵就差點噴飯:我們做這種事……況且,菜場晚上要關門的,我們白天又要上班,怎麽做得來?
錢國大顯然沒想到這個關鍵,愣了一下無奈地點了點頭。一條妙計就這樣流了產。
這天錢國大買了條半斤重的鯽魚,景予飛見了忽然技癢,自告奮勇要獻藝,結果他烹調的蔥烤鯽魚讓錢國大夫婦倆大為讚歎。
這種讚歎景予飛還是當之無愧的。因為父母都忙,他小學四年級開始就承擔了買菜和做晚餐的任務。加之他有這個興趣,又經常向母親和鄰裏學習,久而久之,一些家常菜如紅燒魚、醋溜肉、魚香肉絲、煎素雞之類都相當拿手。
錢國大盛讚之餘便又拍了下大腿,說他早就有個想法,就是他家小店市口不錯,馬路對麵菜場西邊有個中學,中學旁邊還有幾家街道工廠,每天晚上住校學生和廠裏的工人會出來溜達,附近幾條巷子裏的人也會從這裏出出進進,所以夜裏推著三輪車出來做小吃生意的人越來越多。但他們怎麽能跟錢國大的條件相比?他家店前現成有個很大的牆角空地,要是搞它個夜排檔,添幾張塑料桌椅,賣點家常小炒和啤酒什麽的,賺頭一定可觀。
這生意隻在晚上做,不影響我們上班,而且不需要多少本錢。怎麽樣?我們倆合夥,你專管炒菜端菜,我跟我老婆負責采買原料、招呼客人和洗碗之類雜活,賺了錢四六分成。保證比你賣紐扣肥得多!
景予飛怦然心動,當即表示讚成。可是到底還沒有喝糊塗,轉念一想心裏就打起鼓來。憑直覺,這種生意因為本錢小、客源未必不多等因素,賺錢應該是有把握的。但這是什麽生意?在路邊擺小吃攤的不是待業工人就是進城後找不到工作的販夫走卒之流,自己好歹也是個科技館職員,編製上屬於國家幹部,居然也紮條圍裙大顛起馬勺來了?這倒也罷了,我有我的難處,顧不上那麽多虛榮了。可是萬一讓熟人或者直接讓局裏人看見了,會作何感想?笑話倒也可由他笑話,錢我自賺之。但傳到領導耳朵裏的話,會不會影響我的前途?那恐怕也不至於,這又不是違法的勾當,他們還能開除我不成?要不我戴個口罩?這更顯得衛生文明……
錢國大一眼看出景予飛的心事,立刻叫他不要胡思亂想:現在是什麽年頭?解放思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是靠幾個死工資,鬼才富得起來。我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影響正常工作,正大光明地為人民服務,光榮得很!起碼,不比你賣紐扣丟人!你還是掌大勺的,是廚師!廚師在人家外國你懂嗎?那麽老高的白帽子,地位比老師還高哪!
一番開導加酒精的激勵,根本上還有景予飛急於發財的內在動因,他終於答應試一試再說。於是兩人便興衝衝地商量開了細節,最後決定由錢國大籌備桌椅爐灶之類,一俟就緒,立刻開張。
可是幾天後錢國大再到景予飛寢室來時,景予飛看到的卻是一張苦瓜臉,而且又成了個三拳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葫蘆。
景予飛問他排檔的事進展得如何了,他搖搖頭,一個勁兒抽他的煙,就是不開口。景予飛再逼問究竟,他才吐出三個字:再說吧。
好一陣景予飛才弄清楚,原來錢國大還真是認真,不僅買了兩張塑料桌子和十把簡單的塑料椅子,還定做了一口柴油桶改裝的大煤爐。正在熱火朝天的時候,卻親眼目睹了街道人員驅逐流動排檔、掀翻油鍋、沒收他們三輪車的行動,這才想起自己恐怕也得去辦些手續。一問街道,什麽營業許可證、衛生許可證、治安費、占地費還有羅裏羅嗦的一大堆證啊費啊的都是以前沒有想到的。不辦好這套手續分明幹不長也幹不安生;辦吧,七扣八扣的,真有那麽大賺頭嗎?據說還有一種成本也是他們這種小本經營者難以承受的,那就是各種權力部門人員和黑社會性質的混混來蹭吃蹭喝,你有強硬的背景撐腰還好說,沒有,一個星期就把你吃光喝幹!
景予飛一聽也頭大了:算了算了,還是讓那些“遊擊隊”去玩吧,我們犯不著!